“王公子請坐,陋室無茶,清水以待,海涵。”
駱賓王將李顯讓進了房中,親手為李顯倒了杯涼水,擱在了幾子上,而後平靜地說了一句,臉色雖從容淡定,可眼神裏卻透著一絲淡淡的惆悵之意。
“多謝駱先生,晚輩能聆聽先生教誨便是種難得的福分,清水即瓊漿,學生愧受了。”
李顯乃敏感之輩,駱賓王眼神裏的那一絲惆悵雖是一閃而過,可卻瞞不過李顯的觀察,心中自是感慨不已,然則卻並沒將之帶到臉上來,而是恭恭敬敬地拱手行了個禮,遜謝了一聲,不單如此,還真就端起了茶碗,淺飲了一小口。
“還沒請教公子的府上是……”
這一見李顯執禮甚恭,駱賓王看向李顯的眼神裏讚賞之意自是更盛了幾分,微笑著點了點頭,試探地出言問起了李顯的家門。
“好叫先生得知,學生祖上也是官宦人家,如今家道中落,僅以商賈為業,學生自幼向學,尤喜詩書,奈何無人指點,成就終歸有限,今能遇先生,學生萬幸焉。”
李顯早在來拜訪駱賓王之前,便已準備好了說辭,此時聽得駱賓王見問,自是不慌,躬著身子款款而答道。
“哦,原來如此,商者小道也,公子能一心向學怕不是好的,駱某不敢言指點公子,若有舊作,駱某或能評之。”
商賈無地位,自古以來皆是如此,哪怕初唐風氣開放,從商者的地位依舊不高,這一聽李顯自言商賈出身,駱賓王雖不曾作色,可言語間對商賈之輩的輕視卻是不加掩飾的,之所以尚保持著客氣,不過是因對李顯本人有好感罷了,可即便是有好感,駱賓王顯然也不打算與李顯長談,直截了當地便索要其李顯的舊作來,其用意不過是打算勉強評點一下李顯的詩文,也好就此將李顯打發走了事。
詩這玩意兒李顯前世時還真是做過不少,水平麽,也就屬於躲被窩裏自我陶醉一番的水平,當然了,他當帝王那會兒,每有詩作問世,總能贏得喝彩無數,那時節,李顯還真有點將自己比肩初唐四傑之得意,然則綜合後世李盛的經曆,回頭一看,那都是些啥玩意兒來著,壓根兒就拿不出手,別說在駱賓王這等高人麵前了,便是讓尋常文士見了,隻怕也得大皺眉頭,至於會不會因此而倒了胃口,怕還得兩說才是。
自己的詩自然是不成的,可李顯好歹在紅旗下活了半輩子,真要是被逼到牆角上的話,拷貝一把也不是不可以,旁的不說,《唐詩三百首》還是背過的,真搞幾首出來,沒準還就成李白了,然則這裏頭卻有個問題在——李顯來見駱賓王,心裏頭確實是打著要延攬其的目的,如此一來,遲早都得暴露真實身份,真到那時,詩名滿天下可不是李顯想要看到的局麵,原因很簡單,李顯之所以棄文從武,為的便是掩人耳目,於文名這玩意兒,李顯可是敬謝不敏的,很顯然,這拷貝出來的東西既得不讓駱賓王輕視,又不能讓其驚為天人,如此算來,可就難了,當然了,李顯既然敢來,自然不會沒準備,這不,但見李顯躬身施了個禮之後,從衣袖裏一掏,取出了張卷好的紙來,雙手捧著,遞到了駱賓王的麵前。
“風卷寒雲暮雪晴,江煙洗盡柳條輕,簷前落葉無人掃,又得書窗側夜明。唔,王公子這字不錯,詩之意境亦屬上佳,架構亦無誤,隻是其中尚有值得斟酌處。”
駱賓王將卷著的紙展了開來,先是粗略一掃,而後輕吟了起來,到了末了,擊節讚了幾句之後,又覺得此七言絕句尚未能盡善盡美,這便微皺著眉頭,細細地推敲了起來。
詩是中唐寫實詩人戎昱所作的一首《霽雪》,本身自然是好詩,隻是其中被李顯更改了幾個字,為的便是不使此詩太過完美,此時見駱賓王提出疑義,李顯自是心知肚明得很,心中暗自好笑不已,不過臉上卻擺出了一派受教的樣子,很是謙遜地躬身應答道:“兒戲之作能入得先生法眼,學生既喜且恐,還請先生指點一、二。”
“不然,就此詩本身而言,氣韻頗佳,非曆練足夠之輩難以作出,以王公子之齡,能有此作,也算是少有的了,駱某向不虛言,他日公子若是多加鑽研,必可成大器,隻是其中兩處當稍潤色方好,如‘落葉’一詞用於此處,雖能押韻,卻嫌直白了些,於意境上有傷,若改為數片或許更佳,另,‘又得書窗側夜明’一句中,那‘側’字頗顯突兀,為與上句呼應故,似可改為‘一’字方妥,若如是,佳句可成,此詩當可傳頌方家!”
駱賓王說起詩來自是頭頭是道,可謂是一語中的,聽得李顯不由地便有些子傻了眼,隻因駱賓王所改之處,正是李顯偷換了詞的地兒,而改過之後的字眼竟然與原作毫無二致。
“先生高明,學生歎服!”
若說李顯前頭那些個恭維話大多是演戲的成分居多的話,此時的話語可就完完全全出自真心了,對於駱賓王詩賦上的能耐,李顯已是徹底心服口服了的,不過麽,這等結果原本也在李顯的意料之中,畢竟盛名之下,又豈會有虛士。
“先生一詞休要再提,以王公子之天姿縱橫,必是我輩中人,他日成就必高,駱某雖不自棄,卻實不敢當得公子‘先生’之謂,若不嫌棄,喚駱某一聲老哥足矣。”駱賓王顯然很是看好李顯所顯露出來的“詩才”,這便捋了捋胡須,笑嗬嗬地說道。
“既是老哥有令,在下自不敢不從,然,也請老哥莫再叫在下‘公子’,喚聲小友,或是直呼三郎亦可。”一聽駱賓王如此說法,李顯也笑嗬嗬地回應了一句,話音一落,一老一少幾乎同時放聲大笑了起來,爽朗的笑聲在陋室裏回蕩個不休。
“以老哥哥之大才,今番進士高中必然無疑,莫怪三郎交淺言深,三郎很是好奇老哥哥將謀何職位耶?是外放州縣,還是欲在朝中任事?”一老一少大笑了一陣之後,又談了談詩詞,別看歲數差了幾近一輩人,可彼此間的交流卻是相談甚歡,然,討教詩詞自不是李顯今日前來的目的,此時見氣氛融洽,李顯順勢便轉入了正題。
“無妨,駱某行事向來不避人,此番若是僥幸能中,某自當朝堂效力,州縣之地非某所願!”駱賓王笑嗬嗬地捋了捋胡須,直言不諱地回答道,話音裏滿是自信之意。
果然如此!李顯自是知曉前世那會兒駱賓王中進士之後的一些遭遇——此老中進士後,因不肯賄賂吏部官員,從而被打發到了禮部,當了個區區九品的奉禮郎,後雖因劉祥道暗中使力,得以提升為東台詳正學士(此為專為皇室寫應景詩賦的機構,相當於後世的翰林院,非飽學之士不能充任。),可惜學士沒當多久,便因駱賓王看不慣朝中苟且之徒滿堂,憤然以詩文譏諷之,隨即遭到罷官之命運,更被哄騙著到塞外去從了三年的軍,吃盡了苦頭,回京之後倒是提了侍禦史之職,可接著又因對武後幹政不滿,屢屢上書彈劾為虎作倀的一幹後黨之徒而慘遭構陷,以受賄之名下了大獄,險些冤死獄中。
前世那會兒,李顯每每想起駱賓王的遭遇,總感慨其生不逢時——明明是才高八鬥之輩,剛直敢諫實不在一代名相魏征之下,偏生遇到的是懦弱無能的高宗與弄權無恥的武後,最終落得個投江而亡之下場,其遭遇之悲令後世之人扼腕痛惜不已,李顯此番前來,一方麵是打算看看能不能將其羅致在旗下,另一方麵未嚐不是想給駱賓王支個招,以避免其經曆淒慘悲壯的一生。
“老哥哥豪情在下佩服,隻是如今之朝局恐非當年可比,自長孫老相遭黜之後,已難有清平矣,與其勉力侍於朝,不若先至州郡立基業,待根基穩後,或能以之清頑疾……”李顯斟酌了片刻,盡量用委婉的口吻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卻不料話尚未說完,便見駱賓王麵色一沉,揮手打斷了李顯的話語。
“頑疾當用重藥,若是人人皆退縮,又有何人敢出頭耶?駱某雖落魄之輩,卻不敢後人,小友不必再說此等話語,駱某主意已決!”
一說起為政之道,駱賓王一改先前的和藹,更不見早前的落魄與寂寥之神色,氣宇軒昂至極,大有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之氣概。
罷了,這老爺子還真就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主兒!李顯一聽駱賓王如此說法,自是知曉自個兒絕對勸其不動,自也不想再多費唇舌,若是因之令其生厭,那反倒不美,再一想,左右來日方長,終歸還是有辦法保其平安的,也就不再多說此事,告了聲罪之後,將話題轉回到了風花雪月的詩詞上,以評點時文為樂,倒也談得有來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