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淩曦來到養心殿的時候,才發覺殿內的陳設也更換了大半。原本滿目的赭、赤、明黃,金燦燦的晃眼,這會兒多半換成了黛色、淡墨色的內斂之色。就連一應的古董,也都以顏色淡雅的青花為主,一室的清幽冷寂之調,著實讓人舒坦了許多。
打開風簾,身姿一擺,高淩曦緩緩的走了進去。
弘曆正闔眼養神,由著李玉以薄荷油輕輕的按壓著太陽穴,以緩解頭痛的症狀。
李玉見慧貴妃走了進來,低低在皇上耳邊道:“慧貴妃娘娘了來了。”
“唔。”弘曆擺了擺手,示意李玉先退下。
“皇上萬福。”高淩曦福了身,也不等弘曆召喚,兀自走到了他的身後,食指輕輕蘸了些薄荷油,如同李玉一般,動作嫻熟的替皇上揉了起來。“皇上若是覺得身子不適,當吩咐人請禦醫來瞧瞧。光憑這腦油,怕治標不治本,傷了龍體。”
弘曆沒有開口,對這番話亦猶如不聞。
高淩曦也不覺得有什麽不自在,自管邊揉著太陽穴,邊凝想著與皇上再說什麽話。瞧著李玉在門外嘀嘀咕咕的和旁人說著什麽,她心裏便算是有了數。急道:“皇上,方才臣妾來養心殿的路上,聽聞皇後娘娘鳳體抱恙,皇上可要過去長春宮瞧一瞧麽?”
話是急著出口一點不假,可高淩曦的語調關切,得體又不失大方,到底沒有一點兒敷衍了事的意思。
弘曆依舊不語,恍若不聞,依舊是闔眼聽著,仿佛心思早已騰飛九霄雲外,到底沒有一絲情緒外泄。
李玉走了進來,恭敬道:“皇上,長春宮的小薛子來了,說是皇後娘娘鳳體抱恙,昨夜幾乎沒有闔眼。已經去請禦醫來瞧了,皇上可否要過去看看?”
躬著身子一等就是好一會兒,李玉偷偷以眼尾瞥了皇上好幾回,可始終不見半點反應。無奈之際,他隻好向慧貴妃投去一束懇切的目光,望能得到貴妃的憐憫,給他指一條明路。這差,到底該如何辦。
高淩曦輕輕的搖了搖頭,示意他退下去。
李玉有些遲疑的看了皇上一眼,終於“嗻”了一聲,躬著身子有慢慢退了出來。直到走出來,他都沒有聽見皇上開口,不開口便是沒有旨意,李玉為難的搖了搖頭,對一直侯在門外的薛貴寧使了個眼色。
薛貴寧登時明白了過來,格外失落卻有無可奈何的作了個揖。“奴才這就回去了,李公公若是皇上改了心意,您可以定要速來啊。”
點了頭,李玉臉上的憂色卻愈加濃稠,皇上真的會改了心意麽?若是皇後聽見了那一日年氏與皇上的對話,也許便不會這麽想了。事實上,李玉自己也隻聽了一點點,而這一點點的對話,猶如烙印一樣,刻進了腦子裏,便揮之不去。
更何況皇上已經安排好了一切,隻待和風班兒離開紫禁城,便能將年氏送走了。明明一線生機已經攥在自己手中,卻原來才發覺,一切的一切早已經落入旁人的掌心之中,叫人怎麽能不惱恨……
這會兒子有慧貴妃陪在皇上身邊,李玉才稍微的安心了些。站在門外的廡廊下,他仿佛聽見裏麵有綿綿細語的動靜,遂退後了幾步,盡量不讓自己打擾了主子的興致。
“皇上是否不願意見到臣妾?”高淩曦說了好多話,弘曆都沒有搭腔,從最開始的不介意,到此時她已經有些尷尬了。“臣妾沒本事替皇上分憂,亦沒有福分能為皇上誕下龍裔,當怎麽做,淩曦知道的一清二楚。皇上實在不必為臣妾憂慮。”
停下了手上的動作,高淩曦識趣兒的福了福:“臣妾告退了。”她沒有留戀,也沒有回頭,隻是如清風徐過,忽忽悠悠便閃身退了出來。
李玉連忙應上前來:“奴才送慧貴妃娘娘!”
“不勞李公公走這一遭,皇上身邊兒現下離不開人,公公就在這兒好生伺候著吧。”高淩曦滿目柔和,像是沒有一點委屈似的。可心裏怎麽會不堵得慌呢,這算什麽,年氏罪婦斃命,皇上就要怨盡後宮諸人麽?
碧瀾扶著慧貴妃上輦,走出養心殿好一會兒,才敢怯懦問道:“娘娘,您明知皇上這會兒心情不好,又何必還來養心殿討這苦吃?”
高淩曦看著甬道兩麵的紅牆,綿延至深,不免心中煩鬱。可這煩鬱之中,竟透出些許的滿意:“我這一去,是自討苦吃不假。可也一舉三得。”
微微有些不解,碧瀾詫異的對上高淩曦的眸子:“娘娘是說……”
“你想啊,皇後這個時候宣人入宮,必然是想著軟了皇上的心。而我這一去,皇上自然不好找什麽由頭,撇下我往長春宮去,這便是其一。其二麽,年氏腹中的龍裔,原本就是我腹中這布包,現下孩子沒了,皇上不曉得當怎麽安撫我。再看見我時,必然心中愧疚。
其三,也是最要緊的一點,那便是表述柔腸。我越是以退為進,處處為皇上著想,心跡清澈,絕壁不會因為龍胎之事令皇上塗天煩惱。皇上越會覺得虧欠了我……”
高淩曦低下了眉眼,觸動情腸般道:“若是得不到皇上的愛,得到些許的憐憫也是極為必要的。”
碧瀾讚同慧貴妃的做法,卻搖頭道:“娘娘多心了,皇上這樣寵著您,怎麽會不是愛。許是皇上的表述與尋常人不同罷了。”
“你也說了,是寵。恩寵、榮寵、盛寵,都是寵,可寵並非是愛,寵用的不過是龍威罷了,愛用的卻是心。”高淩曦撫摸著手腕子上,那串失而複得的瑪瑙手串,心裏覺得委屈。從頭到尾,皇上對她都是這樣的寵意,從不像對嫻妃那麽用心。
既然皇上不用心,那她有何必事事以情為準!“本宮再不會有皇上的龍裔了,碧瀾,咱們往後的日子隻會更加難走。”
碧瀾眼珠子骨碌碌的一轉,愁雲慘淡:“娘娘是說,您已經決計不要這……”分明是一個布包,碧瀾也不知道該用什麽詞來表述。
“由得了我麽!”高淩曦喟歎不已,淒然道:“或許這樣也好,不必背負著什麽做人,總是能舒心不少。”
兩人均沒有再說什麽,反而是這一條走過千百回的宮道,永遠沒有盡頭似的。
當晚,女子淒厲的慘叫之聲劃破了紫禁城難得的靜謐。隨後,慧貴妃胎落的消息,便從承乾宮一直傳遍了東西六宮的每個角落。
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兒,並不曾震動了六宮諸人的心。
反而是帝後能否重歸於好,何時重歸於好,才是她們心裏頂頂要緊的事兒。
而蘭昕這一閉門思過,便是數月,數月之中,除了朔望日皇上偶爾會去長春宮飲一盞茶,便再沒有任何的走動。
這是她入宮以來,最冷清的一個夏日,冷到人心。好像耀在頭上灼熱的烈日,也被厚厚的冰層包裹的嚴嚴實實,以至於蘭昕根本感覺不到這滋味兒。而她身為後宮之主的鳳權,也因為皇上的不待見逐漸消移。
而這才一切,似乎是不知不覺中的事兒,快到讓蘭昕有些措手不及。
實際上,自從年氏暴斃的那一日起,她就一直困在皇上不信任引發的悲傷裏。走不出自己的心,哪裏又能看見旁人的用心?
錦瀾與索瀾雖然一直不停的在身邊勸說、寬慰著,可竟然不起半點作用。一個漫長的夏日過去,蘭昕對著鏡中的自己,竟發覺肌膚似雪一般,白的有些唬人,早已經沒有了從前的紅潤。情分是不是也如此,過了最好的時候,越發的不能入眼了。
“娘娘,奴婢親手煮了幾道您愛吃的菜肴,這會兒也已經晌午了,想來娘娘您也餓了吧。”錦瀾在這個時候,越發的貼心了。雖然平日裏愛多心,皇後器重索瀾要多些。可關鍵的時候,她還是明白一損俱損的道理,再沒有使小性子,默默的陪著皇後挨過眼下的難關。
蘭昕輕輕搖了搖頭,低聲道:“左右本宮也沒有什麽胃口,你何必花心思去做。禦膳房送什麽來,咱們吃什麽便是了。”
皇後是無心的一句話,或許也是不想自己太麻煩。可錦瀾聽了,卻生生忍不住奪眶的淚水,她轉過頭,埋肩落淚,仿佛心底的委屈再也壓不住了。
“錦瀾,你怎麽了?”蘭昕看著她有些不對勁,稍微一想,便已經猜到了什麽:“是不是誰給你臉色看了?”
“奴婢受委屈不要緊,可奴婢見不得娘娘您受委屈。”錦瀾憋不住話,想著說出來也好,或許能讓皇後娘娘清醒一些。“禦膳房日日送來的,不是青菜豆腐,就是粗糧五穀,根本連一絲葷腥都不見。奴婢氣不過,就去找江連理論,他可倒好,口口聲聲都說是為了撙節用度。
娘娘您平日裏待他不薄啊,怎麽這個時候,連他也敢這樣糟踐您。撙節用度?奴婢從未聽說有奴才幫著正宮娘娘撙節的。這口氣,您吞得下,奴婢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