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一五四章】立場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6024

餘墨痕又是一愣。

淩艾先前倒也提過一句,說她或許能夠直接攫升。隻是當年初入機樞院的時候,幾乎所有的預備役擔心著過不了那傳說中極難的卒業式,餘墨痕也就從來沒想過,攫升為偃師一事,居然能夠如此簡單。

這本該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可是念及她攫升的理由,餘墨痕心裏剛剛冒頭的一點欣喜,就此滅了下去——阿滿的屍骨怕是還未寒。技術或許能夠流芳百世,可是這世上,將來是否還能有人像阿滿一樣,沒有大齊帝國舉國之力的支持,也能鑽研出那般出色的技術?一個人的死亡,無論能夠帶來多少價值,都不及活下去來得重要。

然而餘墨痕既然要成為機樞院的偃師,既然想要繼續活著鑽研偃甲之學,那麽無論她感激、愧疚,或是不忍,這種種的情緒都隻能壓在心底,半點不能露出來。阿滿的幽靈將永遠成為偃甲之學的一部分,在餘墨痕心中鞭策她繼續為了平等和自由而奔走,可她這會兒卻隻能遞出一個符合禮儀的微笑,以此感謝淩竟丞的提拔之恩。

得了淩竟丞的準許,整理手稿一事便頗為迅速地辦了起來。

撥給他們的居然還是餘墨痕上次謄寫時所用的那間屋子。顏錚領著餘墨痕走進去,便告知她裔衡已經被別人給帶來了。那孩子安靜得很,餘墨痕隻能勉強估計個方位,打過招呼,又把他們要做的事情講了一遍。一番話說完,衡兒那邊似乎沒什麽反應,顏錚就在一旁道,“他點了頭。看來是明白你的意思了。”

餘墨痕笑道,“他聰明得很,隻是不會說話。”說著便請顏錚幫忙,將之前謄寫的稿子翻到她開始使用記號的那一頁。

周遭立刻傳來紙張摩擦的細碎聲響。餘墨痕靜靜等著,就聽顏錚道,“你這筆跡可真是夠亂的,濃墨重彩,嗬,這收尾的一筆怕是洇了三張紙了。”

餘墨痕:“……”

她謄寫前頭幾頁的時候,還著意防止這種事發生來著,不成想最後一著急,還是沒避過。

她自嘲地笑了笑,就道,“我小時候也是這樣,講經院的夫子便給我起了這個名字。”她這倒是實話。她小時候用不起旁人所用的精細紙張,每每隻能以草紙湊合,一筆下去別說洇三頁,恨不能一路把筆下的墨跡印到桌子上去。

顏錚一愣,疑惑道,“怎麽是夫子起的名字?”

“我不是齊人,若不是要讀書識字,也不需要用到齊人的名字。”餘墨痕隨口解釋兩句,便不再多言,隻催著顏錚趕緊開始。

“這一處之後,所講的是龍心與輪槳的連接。”餘墨痕自己寫下的東西,並不曾遺忘太多;之前記下的字符,一個個在她腦子裏變得鮮活起來,“機樞院所設計的船隻,脫胎於從前的人力船,因此多以兩儀輪推進。尋常河流和漕運河道之中,使用這種結構倒也沒有問題……”

“然則嘉沅江江麵寬闊,風浪極大,兩儀輪露在船尾,極易受損;將來倘若入海,更是如此……”

“再者輪板入則與水相擊,出則提攜江水,消耗十成千歲金,隻能轉為三成力,效率實在不算高……”

她論述偃甲之學的時候,邏輯極為清楚,即便是口述,也如下筆一般順暢,並無磕絆之處,相較於往常,顯得格外自信從容。顏錚在邊上看得一呆,半晌才插口道,“你手稿上所繪,是兩儀輪與江水相擊時能量損耗的方向?”

“那不過是個草稿……”餘墨痕挺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她當時為了方便自己之後再謄寫,隨手畫了幾筆作為提示,沒想到顏錚這就看出來了,“隻是那張草圖應該是畫在第四十五頁的,我已經說到第四十八頁了。”

“……看你講得興致勃勃,沒好意思打斷。”顏錚擺了擺手,道,“不過,先停一下吧。”

餘墨痕扯了扯頭發,就道,“我是不是說得太快了?”

“不。”顏錚迅速地否認了她的猜測,解釋道,“裔衡果然有些本事。你說得不算慢,他卻完全跟得上。咱們聊這兩句的工夫,他已經重新開始描你那張草圖了——可比你的原作精細得多。”

餘墨痕立刻就想起來,在俘虜營第一次見到衡兒的時候,他拿著阿滿的斷釵在石壁上畫七重銷金釜,筆觸雖然稚拙無力,重點卻都刻畫得相當清晰,顯然對結構關係很是了解,以至於餘墨痕一眼就認了出來。

她不好跟顏錚說這事,隻笑道,“這孩子從前打下的基礎果然很好。”

“你這評價倒是挺有意思。”顏錚道,“淩大人隻說他天資不錯。”

餘墨痕笑著搖搖頭,“‘天資’這個說法,對我而言過於玄妙了。我自己都沒有過的東西,又怎麽好評價別人有沒有?”偃甲之學愈往深處學,便愈加複雜。在餘墨痕看來,想要在這門學問上有所造詣,既要深諳此道的人的指導,也要自身的不斷努力,兩者缺一不可。相較之下,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天資其實不是特別重要。

天資或許可以錦上添花,讓顏錚這樣的天之驕子以比旁人快上許多的速度進益,讓弋蘭皋這樣由阿滿教出來的“天才”設計出精妙的七重銷金釜;可是倘若僅憑天資,餘墨痕就算再在講武堂打十年雜,怕是也學不到如今一半的程度。

她想到這裏,便很為裔衡可惜。這孩子曾經有江山船上最好的師傅指導,如今卻要從頭開始,甚至還要多繞一段遠路,跟著她到南方去經曆一番風雨,才能得到來自機樞院的恩典,重新獲得學習偃甲之學的機會。餘墨痕心下默默喟歎,便對著裔衡的方向道,“淩大人跟你說了之後的打算嗎?”

“他在點頭。”顏錚在旁邊解說。

“你自己怎麽想呢?”餘墨痕的聲音略微壓低了些,“你若是對實戰沒有什麽特別的興趣,到了南方,我們便給你想想辦法,多找些能讓你參詳偃甲之學的機會。”她想了想,又補充道,“隻不過,即便是元將軍,或許也不能像阿滿那樣教你……但是替你帶幾本深一點的書,總該是可行的。”

顏錚忽然道,“你想做什麽?”

“啊?”餘墨痕一愣。

“我沒跟你說話,我問的是裔衡。”顏錚飛快地道,“可以,你在我手上寫吧……原來是這個意思。”他轉過臉,對著餘墨痕道,“他甘願到南方去。”

餘墨痕又是一呆。她原以為衡兒鐵定不願意的。

“更具體的意思,我是理解不了了。等你眼睛好了,自個兒想辦法跟他交流吧。”顏錚放棄了解讀裔衡那套恐怕是自創的手語,“而且,墨痕,我覺得在這件事上,你想得未免太多了。”

餘墨痕很有些尷尬。她心道也是,她因為沒能保下阿滿,對衡兒既同情又內疚。她雖然沒有再對淩竟丞的決議作出任何的抗議,心中卻一直有個念頭蠢蠢欲動,總想著盡量為衡兒創造一個更適合他的環境。

她卻沒有問過衡兒的想法;方才那一問,其實也不過是她自說自話罷了。

“不好意思,”餘墨痕苦笑了一下,“我近來是有些自以為是了。”

“淩大人送裔衡去南方,不是叫他去送死。”顏錚大概覺得這些話本該讓裔衡知道,便像往常一樣有話直說,一點避諱的意思也沒有,“偃甲之學最終是要拿來用的。放在江山船那種地方,偃機的用途,恐怕隻是驅動船隻,江山九姓總不能大喇喇地拿著偃甲武器跟江北軍對轟。對於大齊帝國則不一樣,偃甲之學是帝國實力的象征,是用來開疆拓土的國之重器。裔衡倘若要進入機樞院,對於偃甲之學的意義,就該有更加準確的了解。”

“不止是開疆拓土……”餘墨痕的思緒飄向了哀葛的梯田上寥若晨星的幾具用於耕作的偃機,“還有造福民生。”對於如今已有些捉襟見肘的大齊帝國來說,將千歲金更廣泛地用於民生,或許是一個有些虛無的夢想;但民間但凡還有偃機可用,這夢想便不算太遙遠。

“所以你其實是明白的。”顏錚道,“我原先還以為,你不過當這是一門深奧而無用的學問,投身其中,也不過是興趣使然。”

餘墨痕從前的確是這樣想的。她倒不是不在乎偃甲之學的用處,但她終究不是大齊帝國的正經子民,更不像顏錚一樣生長於文臣世家。因此她很少能把自己放在一個與大齊帝國一致的角度上,真正思考偃甲之學對於一個國家的意義。

獨立於大齊帝國的偃甲之學,在顏錚眼裏,自然是無用的偃甲之學。

隻是這話如果照實說出來,就有些大逆不道了。

餘墨痕最終隻是一笑,道,“你說服我了。我想裔衡也必定聽懂了你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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