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一四九章】撇清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5964

餘墨痕原本念著淩竟丞的話,還有些踟躕;然而她如今看不見,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隻好點一點頭,對淩艾道,“麻煩你了。”

淩艾就道,“這封信不能拿出來,所以我沒辦法一字一句複述給你聽。不過要緊的內容,我也都記下了。”

這倒也不錯,餘墨痕心道,倘若真有什麽事情是她不該知曉的,淩艾或許會選擇忘記告訴她。

於是淩艾便娓娓道來,“何滿原本不是江山船上的人。”她這第一句話,說的便是餘墨痕未曾想過的事情。

淩艾似乎看出餘墨痕有些驚訝,便解釋道,“她信上是這樣寫的。也不像是假話。江山九姓之中,並沒有姓何的;而對於江山船這個地方,尋常人避之不及,九姓家族以外的人員應當極少。”

餘墨痕雖然與江山船打過不少交道,卻一直沒記清楚江山九姓究竟是哪九個姓氏。她想了想,就道,“原本不是,如今也是了。”何滿和江山船之間的牽扯實在太深了。她甚至為江山船和江北軍之間的糾葛送了性命。有時候一個人是否屬於某個群體,並不是由她的姓氏決定的。

淩艾點了點頭,就道,“常人若非萬不得已,也不會去那些永遠不能離開的船隻上受苦。這個何滿,不知因為什麽緣故,曾在瓊門的大獄呆過幾年,出獄之後,她走投無路,便登上了江山船。”

餘墨痕卻覺得,這個緣由並不足以解釋阿滿的去向。曾經是罪人,並不意味著這個人的生活就比江山船中人難過些。在獄中受過幾年罪,之後通常還能出來;江山船卻是永久的囚籠,人人頂著永遠的賤籍,沉淪在江水之中。倘若能夠選擇,包括弋蘭皋在內的許多人,別說是賭上下獄的風險了,即便是拚上性命,也想要離開江山船。

她想了一會兒,才問道,“下過獄的人,臉上是不是會有黥記?”

她當年初初得了講武堂那份雜工的活計時,曾有一日,返家路上碰見犯人遊街。照往常她總會避開,可是那一日,她大約是初得了一種自己喜歡的生計,心情連自己都有些難以理解,竟停下來遠遠看了一眼,下意識地在囚車之中尋找父親的身影。

她還記得那些仿佛被隆冬季節最猛烈的風霜摧殘過的臉,那些幾乎沒了人氣兒的臉上,都有一個一輩子洗不去的墨色記號。

淩艾卻道,“早些年,偃甲之學還未發展起來的時候,的確是這樣的。但如今戶籍製度更為完善些,加上有銅車飛鳶,種種消息都傳得很快,罪人由何處轉送至何處,釋放之後又去了何處,俱有翔實的記載。隻有一些極為偏遠的地方,消息閉塞,才會沿用這些老派的處理方式。”

餘墨痕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了。淩艾則頓了一下,又道,“不過,何滿臉上倒是很可能會有黥記。她犯案的時候,是近二十年前了。那個時候,瓊門也不過是個窮鄉僻壤,又隔著一條嘉沅江,偏僻得很。”她說著又是一哂,“真沒想到,如今瓊門已是嘉沅江以南行商盤踞的重鎮了。”

“原來是這樣。”餘墨痕歎道,“我有此一問,是因為見阿滿半邊臉傷成那樣,簡直像是鐵水燙的,總覺得有些蹊蹺。但不論是否當真如此,照你所說,阿滿曾經入獄這個消息,到了哪裏都是瞞不過的。”

淩艾就道,“的確如此。尤其是已經到了需要在獄中呆上幾年這個程度,這樣的人不管去了哪個城鎮,衙役都是必須備案的。”

“也就是說,”餘墨痕愈說愈感不忍,“即便阿滿當年有心投身於偃甲之學,她從前犯了這樣的罪,也就決計不可能入機樞院了。”

淩艾也歎了口氣,就道,“說得不錯。再早幾年,我父親當上機樞卿之前,連家中血親有在獄中者,不論是投考機樞院,還是各地的講武堂,都會受到很大影響。何況是阿滿這樣的情況。”

餘墨痕嘴角勾起一個微不可察的苦笑。她自己倒算是生逢其時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淩艾又道,“阿滿可能是因為想要繼續偃甲之學,卻又投奔官學無門,才不得已上了江山船?”

餘墨痕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隻是猜測罷了。倘若她是上了江山船才學會這些技術的呢?江山船上並不乏懂能人。阿滿信上沒有提起此事嗎?”

淩艾笑道,“她信中所說,跟你先前的猜測卻是一致的。阿滿特別寫明,說偃甲之學是她帶上江山船的。這也是她竭力與江北軍及江南諸多行商周旋,盡可能獲取千歲金的原因。”

餘墨痕一怔,脫口便道,“不可能。”

偃師的風格、手法、喜好,都能從偃甲上反映出來。常人或許看不明白,但熟悉偃甲之學的人多看幾眼便能察覺。

在柴靜流的船上,餘墨痕見過各式各樣的偃機。江山船上的偃甲之學雖然有著一脈相承的儉省風格,但各式偃機在思路、工藝和技法上,都不盡相同。這種不同,並不是技藝高超的師父與初學入門的徒弟之間的不同。若把偃機比作民間常用的鐵器,江山船上的偃機,就像是由同一個地區裏不同鐵匠鋪子做出來的。

這種種微妙的差異,加上與弋小艄和柴靜流的先後接觸,都曾讓餘墨痕斷定,江山船上,懂得偃甲之學的絕對不止一家;船上的那些護船師,也絕無可能俱是阿滿的徒子徒孫。

淩艾沉默了一會兒,就道,“可是,假使何滿所說是事實,你所捍衛的這些民間學問,便不再受錮於江山船這樣一個難辦的出身。想要將這些技術引入機樞院,也就名正言順得多了。”

餘墨痕不由一愣。或許是她並沒有把江山船真正視作一個汙穢之所的緣故,她的確未曾想到這一層。“可是阿滿自己不也曾是個有罪之人?她如今也是江山船上的人了。”她口中這樣問著,心裏卻知道自己不過是不肯放下一直堅持的立場。阿滿從前既然能夠離開大獄,那麽她從前的罪,和江山船的罪相比,便是不值一提的。

果不其然,淩艾道,“阿滿縱然有罪,從前教會她偃甲之學的人卻不一定。阿滿雖然沒有提起這個人究竟是誰,但按照她信中所述,這個人不大可能與江山船有關聯。”她說著,便輕聲一歎,“你是不是跟阿滿說過,要為江山船上那些技術正名?不論真實與否,她寫下這些事情的目的,都很難不讓人聯想到你為那批俘虜求減罪的事情。”

餘墨痕不置可否。

她的確曾向阿滿作出承諾,但這樣一記以死亡寫就的伏筆,絕對不是她和阿滿同謀的結果。她也不想叫淩艾誤會。餘墨痕心裏清楚,她若是當真把自己和江山船扯到一出去,她至今為江山船上的技術和俘虜所做過的種種努力,便都無法在淩竟丞麵前說清了。

況且,不論阿滿真正的想法是什麽,但她所寫下的這些內容,無疑為餘墨痕引進江山船上的技術添了一份力。隻是餘墨痕若是應下了這份來自逝者的幫助,這些技術便會被歸於從前教導阿滿的那個不知姓甚名誰的人。江山船上其他偃師所做出的種種貢獻,恐怕隻會湮沒在滔滔江水之中。

半晌,餘墨痕才道,“她既然這樣說了,是不是也把江山船上那些千歲金的事情,都安到了自己身上?”阿滿所做的事情,簡直像是在以死為江山船擺脫罪責。

淩艾卻道,“這倒沒有。畢竟傅大人已經在嘉沅江調查了許久,牽扯在這件事當中的人,大多已經落網;能審出來的口供,也幾乎都拿到了。何滿若是把這些人的罪責一並歸於自身,便擺明了是在說謊。那麽她信中所述的其他內容真實與否,便會遭到質疑了。”

餘墨痕歎服之餘,心道自己一顆不大的腦子,大概全紮在了偃甲之學裏;技術以外的事情,她仿佛總不如淩艾看得清楚。

淩艾繼續道,“因為有了這封信,你先前托我去查的事情,或許也就不用了。”

餘墨痕便問道,“怎麽說?”

淩艾就道,“不僅送去刑部的那批俘虜,連同如今還留在機樞院的這些,他們的罪責都被阿滿擇了個七七八八。罪重的人,阿滿信上已經供出來了,想必她也不指望你去想辦法解救;至於罪過輕些的,以那封信為憑證,倘若口供對的上,當事的俘虜便不會遭受太重的責罰。阿滿既然已經留了後招,我想,你還是不要牽扯太深為好。”

餘墨痕無聲地點了點頭,心裏的無力感卻再度蔓延開來。她竭盡全力為這些人拚了許久,卻沒能阻止阿滿的死亡,所得的一點成果,也全然不及阿滿以死亡換取的種種後續。

淩艾似乎察覺了餘墨痕的心緒。她輕輕拍了拍餘墨痕的手,便道,“你也不要覺得有什麽不好。如今這個狀況,已經是最好的結果。此外,”她話鋒一轉,道,“何滿留下了一件事情,似乎可以由你來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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