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一四一章】隱患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7514

餘墨痕說得興起,便頗有些期盼地看向了元憑之。

她滿以為元憑之會跟她想到一處去,熟料元憑之卻隻是搖了搖頭,“的確很可惜。可是對於朝廷而言,江山船的存在,始終是不得不防的隱患。江山船中人,也絕對不可能得到入仕的機會。”

餘墨痕聞言一愣,卻也知道的確是這個道理。元憑之即便和她有著同樣的期望,但對於時局本身,元憑之顯然有他自己的見解。

元憑之又道,“況且偃甲之學,終究是國之重器,平民都難得接近此道。機樞院建院之後,許多年沒有出現過身份背景堪稱‘一無是處’的偃師了。即便是預備役,你恐怕也是第一個。”他苦笑著看了看餘墨痕,又道,“至於江山船中人,連使用千歲金都會遭到懲治,更何況是研習呢?”他一直從容淡定得如同神仙一般,今日卻沾染了些許人間的愁緒,說著便歎了口氣,“我執意隱退,也不過是因為,唯有如此,才能跟靜流走到一處去。”

餘墨痕糾結了好一會兒,終於道,“元將軍,我聽過一些你小時候的事情。”她說這話的時候,不肯跟人對上視線的毛病又冒了頭,“大齊帝國對你一家人涼薄至此……你為何始終這般忠心耿耿呢?”她這話說得很是艱難。畢竟元憑之父親的死亡,跟她脫不了幹係。

元憑之的表情卻平靜如常,“我失去生身父母,早年顛沛流離,是因為戰亂;因此我所求所願,不過現世安穩,人人和樂且閑。”他看了一眼餘墨痕,又道,“你雖然不是齊人,我卻知道你學過許多齊人的文化。我問你,天下惡乎定?”

餘墨痕喃喃道,“定於一。”她按照講經院的夫子要求,一遍遍抄寫這句話的時候,還沒有到理解其意的年紀。

“不錯。”元憑之道,“我父親雖然遭到放逐,但他離開帝都的時候,也曾重新問過我這句話。”他說著,嘴角露出一點苦澀的笑意,“我父親畢竟也曾是個將軍,遇見徐達之前,放在心裏的隻有一個四海歸心長得安寧的願景,但他最終選擇了他和徐達的感情,或許因為遠離帝都太久,早已將從前一遍遍教給我的東西忘了……我卻總沒辦法把這個願景拋開。”

餘墨痕盡力不去觸碰自己心裏的死結,慢慢回想起來,從前元憑之與“老孟”相對的時候,仿佛隔著一層什麽東西……她現在終於有點明白了。

“可是你們齊人也說,不嗜殺人者方能一之。”她忍不住接了一句,卻不忍心再往下說了。

如果還有更好的辦法,又有誰會選擇上戰場殺人?

“的確,父親和我,都選擇了成為武將。”元憑之淡淡道,“夫兵甲者,國之凶器。邦國雖安,亟戰則人殆。然而徐偃棄武,亦常致以喪邦。既然有些問題隻能用戰爭來解決,我們身為偃師,應該做的便是盡快達成目的,結束戰爭。而與此同時,”元憑之輕輕歎了口氣,“國之凶器,也絕不該流入可能懷有異心的人手中。你若真心希望他們獲得正常人的生活,最該做的,便是不給他們任何催動造反之心的機會。”

餘墨痕不說話了。

她不習慣反駁元憑之,可她心裏仍覺得,自己或許能做點什麽——她答應過柴靜流,也答應過俘虜營中的那位阿滿。她並不打算就此放棄自己的諾言。她曾經用護送琬琬一事,換來了一批俘虜減罪的機會;那麽將來她為國遠赴西南蠻荒,倘若真能建立功勳,是否也有可能,能夠為江山船中那些明珠蒙塵的偃甲技術求一個重見天日的機會?

她反正孤身一人,沒有背負,倘若掙了些虛名,對她自己而言,並無什麽用處;但如果能夠為她所熱愛的偃甲之學做些事情,她倒是樂意之至。

餘墨痕忽然想到,元憑之當年沒有放任她做個平庸的雜工,而是給了她那般難得的機會,或許也是出於同樣的想法吧?

她心念轉到此處,便道,“既然年底之前必須入海……那咱們什麽時候到西南那蠻荒之地去?”

元憑之沒想到她突然換了話題,愣了一下,就笑道,“怎麽,你這麽想去?”

“總歸是要去的。”餘墨痕很是坦然。

“你倒是相當有膽色。”元憑之讚許地看了她一眼,卻又道,“此事雖然已經定下,卻也急不得——通往那蠻荒之地的路上,還有一個小小的禍患,淩大人希望咱們先解決掉。”

“原來如此。”餘墨痕倒也不甚意外,“那地方畢竟遠離天子腳下,中間又隔著一群剛剛歸化的異族人,去路崎嶇些,也是難免的。”她說著便是一笑,“我原本還擔心,此事進程如此之快,怕是難得考慮周全;你這樣一說,我才覺得心裏安穩了些。既然要遠征,去路當然要先清理幹淨。”

“正是如此。你心裏有準備就好。”元憑之笑了笑,道,“說起來,於你而言,這個小禍患倒也算不得陌生。”

“難不成,又是西南一帶流竄的山匪?”餘墨痕有點懊惱地歎了口氣,“我原以為,咱們上次平匪,就已經把雎屏山那一片的匪流連根拔起了。卻沒想到還有殘餘,惹得江山船也跟著遭了殃。”

元憑之卻搖了搖頭,“不是這回事。那一仗你打得很是漂亮,西南一帶的山匪遭了重創,至少幾年都不能興風作浪了。傅大人這次花力氣整治,其實是因為江北軍內部出了問題,作祟的還是他自己的小舅子……”他說著便露出了一點無奈的表情,“傅大人原本就是個火爆脾氣,這次估計更是氣得不輕。我聽說了,之前他叫你吃了好些苦頭,你也……多擔待吧。”

餘墨痕隻笑了笑,“我怎麽會那般小氣?傅大人畢竟是朝中重臣。照你和顏錚所說,他所作所為,也是盡職盡責。他對我有疑,也並不是沒有理由。我沒什麽好怪他的。”她擺擺手,便將此事甩到了一邊去;她又接道,“所以呢,這次究竟是何方妖魔鬼怪?”

“你猜得不錯。她們雖然是人,但也與妖魔鬼怪差不多了。”元憑之道,“玄女教。”

“……”餘墨痕立刻覺得有一陣無力感襲來,“居然又是她們。要說起來,當日正是淩大人把我摘出來的,如今他怎麽又肯派我去了?”她雖然有心為機樞院盡力,但淩竟丞這般安排,她心裏多多少少也是有些不愉快的。

“唉,你可別怪淩大人,”元憑之笑道,“他其實也很為難的。”

餘墨痕臉一紅,連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這話的聲勢,實在弱得很;她可不就是這個意思。

“我明白。”元憑之溫和地看著她,繼續解釋道,“先前長公主遭受不白之冤,朝中女子一概遭受牽連,有許多至今無法回到原本的官位上去。淩大人先一步動手,其實也是有保護你的意思。你畢竟那般出色,正是朝中下力氣打壓的對象;他若不借著玄女教的事情自行削你的職,倘若朝廷還有什麽動作,他到時再想保你,怕是也難了。”

“是。”餘墨痕低著頭,道,“淩艾也說過的,淩大人此舉,的確是有回護之意。”

元憑之又是一笑,就道,“其實也不乏一點私心。”

餘墨痕心中一動,道,“淩艾如何了?”

“你都要複職了,淩大人當然不會忘了他自己的女兒。她已經重新回到蘭台秘書的位子上去了。”元憑之道,“這些日子,她也實在有的忙了。通往西南的路途上所有的狀況,都要由衍芬堂編入卷宗。等到咱們出發,她或許才會清閑些。”

餘墨痕聽說舊友無礙,這才放下心來。

元憑之又道,“我想說的,倒不是淩艾的事。淩大人身為機樞卿,自己的夫人卻卷在裏頭,實在插手也不是,回避也不是。然而玄女教一事,必須由機樞院提供支持;恰巧你能力出眾,當日又正麵打擊過淩夫人,更巧的是曾經被淩大人削了職,在此事上最清白不過,便成了最好的人選。”

餘墨痕聽著元憑之分析其中利害,便覺得有些頭大,“幸好我是個小小的預備役,不需要考慮恁多事情。”她皺一皺眉,又道,“玄女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淩夫人縱然不是那玄女娘娘本人,但也必定是個相當重要的人物;她既然已經伏法,這股勢力便理應遭到了不小的打擊,怎麽又死灰複燃了?而且,為什麽一定要機樞院出手?”

元憑之靜靜等著她問完這一串,才戲謔道,“你呀,問問題的時候,也替我這樣的老人家著想一二吧。一口氣問這麽多,我有點記不住。”

“對不住。”餘墨痕不好意思地扯了扯頭發,卻又認真道,“可是你並不老。”

元憑之年少便成名,如今未滿三十,自然說不上老。他卻擺一擺手,道,“年輕人已經出頭了。譬如你和顏錚,如今鋒芒盡顯,帝國的未來,再過幾年,便可放心交由你們來守護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居然真的平添了一點老氣橫秋的意味。餘墨痕不由一笑,就道,“將軍你將來倘若不隱退,必定還可一直教導我。”

元憑之卻難得地擺出一副認真的表情,道,“我說真的。偌大的機樞院之中,包括我在內,虛長你幾歲的人大有人在。我們或許經驗比你豐富些,卻不一定有這般的勇氣和銳意。從前送你上戰場,的確是為了帶一帶你,讓你曆練一番,學些東西。如今,卻是真正要你來做個主力了。”

餘墨痕靜靜聽著,不置可否。若是一年以前,她必定以為元憑之是在說笑。可是她在江山船上和元憑之一番探討,已經發現自己有了相當大的進步;之後壯士斷腕地炸了柴靜流的船,又帶著琬琬千裏逃亡,她也是頭一回確信,自己當真有些獨當一麵的本事。

可是她仍然相當清楚,自己與元憑之之間,仍然有著巨大的差距;她希望自己能夠獨立,能夠俯仰皆不由人,能夠獲取平等和自由,可是另一方麵,她內心深處,似乎也希望元憑之能一直這樣,如同一個不甚遠的未來,引領著她走下去。

她走神的工夫,元憑之大約已經想好了餘墨痕先前所提的問題。他解釋道,“領導玄女教興風作浪的,並不隻有淩夫人一人。玄女教的那群教眾,從前隻在西南各縣修建玄女祠蠱惑人心,如今卻越發大膽,在我們去往那片深海的必經之路上,建立了教壇。其中種種詭異,比起當日你我在承霖縣所見,還要麻煩得多。根據朝中的決議,這次不僅要派出重甲隊伍,或許還需要調用機樞院的幾樣重型武器。譬如從前施老設計的玄天熾日,便很可能會重新派上用場。”

“玄天熾日?”餘墨痕心中一動。她先前在江山船上費勁折騰的,可不就是玄天熾日?然而先前的圖稿已經盡數丟失,餘墨痕此時也不好跟元憑之提起此事,隻好暫且按下。她想了一想,又問道,“玄天熾日可是超重型偃甲,我初來機樞院的時候就聽說過,這種重甲因為耗資甚巨,已經擱置了很多年。區區對付一個玄女教,需要動用這樣的武器?”

元憑之頗為嚴肅地點了點頭,道,“不僅如此,為之設計新的偃甲,也不是沒有可能的。等你看了最新的卷宗,便會知道,我們和玄女教之間,將會是一場硬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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