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一三三章】攀援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6294

山洞前的平台極小,他第一步踏上來的時候,餘墨痕便已經聽到了。她們兩人的聲音都不大,何況如此短的時間裏,那男人就算是在崖壁上掛了半天,最多也隻會捉到些隻言片語,聽不到多少要緊事。

餘墨痕心知對方在詐她,也不回答,隻道,“你不是走了麽?連梯子都毀了。”

“幾根麻繩不值多少錢,我們有的是。”那男人道,“隻是我仔細一想,你這麽牙尖嘴利的,好像還有點本事……”那男人說著,便將一根長繩拿在手裏,有意無意地團了一團——那正是之前餘墨痕在車中拿來試探他的那根飛錨,“留你在這兒,實在不妥當。我也隻好再辛苦跑一趟了。”

餘墨痕心下一凜,麵上卻擺出一個帶點挑釁意味的微笑,“你們先前費了那麽大工夫,非要把我和傅小姐一起劫來,如今又反悔了?”她一邊說,一邊竭力思考著手邊有沒有什麽能拿來自衛的東西,“怎麽,這會兒又想把我送回去了?”

“當然不。那樣可就太麻煩了。”那男人道,“直接把你丟下去,不是方便得多?”

他話音未落,已經以極快的速度出手,一把將餘墨痕抓了過去。

“放開她!”琬琬站在山洞裏尖叫。

“傅小姐,我看,你還是先擔心自己吧。”那男人一手拎著餘墨痕,惡狠狠地道,“你父親若是不肯合作,你也是一樣的下場。”

“你別怕。”餘墨痕衝著琬琬喊道,“別出來。頂好也別放這人進去。”琬琬身上隻有一點應急用的袖箭,對她來說,要做到最後一條似乎相當困難。然而如今餘墨痕沒辦法繼續護著她,也隻能叫琬琬自求多福了。

“喲,”那男人轉過頭來看手裏的餘墨痕,“你還有心思關心傅小姐?”

“……那不然呢?”餘墨痕給他緊緊箍著,一口氣接不上來,咳了一下,才道,“我又沒有別的事情好做。”她這會兒雙腳懸空,身下便是不見底的深穀,掙紮也不是,束手就擒也不是,好不尷尬。

“想得倒挺開。”那男人衝她笑了笑,“下輩子,叫閻王爺許你個好出身。”

他鬆開手,看著餘墨痕墜入了深穀裏去,才轉身離開了。

然而餘墨痕從來不會被同一種難題困住兩次。

她之前在馬車上跟琬琬換了服飾,還沒來得及換回來。原本屬於琬琬的金雀翠翹玉搔頭,此刻正在餘墨痕腦袋上橫七豎八地插成一團。

她在機樞院私下加練的時候,從小摘星台上摔下來過許多次,對於高空墜落這件事,已經沒有了太多的恐懼。落了一段距離,她便伸出左手拔下兩支簪子,對著崖壁一路銼了過去。她當然無法就這樣停下來,但她下落的速度已經漸漸減了下來。

金石摩擦的聲響之中,餘墨痕看準了身前崖壁的狀況,右手猛地擊出,將一支金簪搗入岩石之中。

這一下幾乎使出了她全部的力氣,震得她整條胳膊一酸,但總算是止住了下墜的勢頭。她左手的兩支簪子質地並不如何堅硬,一支翠玉質地的已然斷裂。餘墨痕看也不看,隻是一並反手插到頭上,以備將來不時之需。

好了,她想著,這下是真的賠不起了。

紮入崖壁的金簪形狀渾圓質樸,好處是受得起重量,壞處是滑不留手。餘墨痕的掌心出了一層薄薄的汗,斷然無法再靠著這金簪支撐下去。她不慌不忙地貼緊崖壁,右腳尖一掃,堪堪點在了崖壁中一處淺淺的凹陷之中;左手同時摸索開去,很快找到了一處能以兩指捏住的凸起。

再陡峭的山崖也不會光滑如鏡,岩石總有天然的凹凸和紋理。餘墨痕的手指靈活而有力,這樣兩處細小的著力點,已經足夠撐起她清瘦的身體。

她舒展著肢體,如蠍虎一般穩穩當當地攀附在崖壁上。然後她抬起頭,開始尋找更為省力的位置。

崖壁下方不知有多深,她在這個位置仍然看不到底部,下行並不是個好選擇;頭頂上的路卻也沒有多麽好走。她折騰了一整晚,隻來得及嚼上兩口肉幹,體力相當有限;即便能夠就這樣一步步攀援而上,到了那山洞之外,萬一那黑衣人還未離開,恐怕又會被他一把推下來。

餘墨痕來來回回打量了幾遍周遭的景象。近乎垂直的崖壁上,連一棵像樣的樹都長不出來。她最終瞄準了相距不遠的一處凹陷——她甚至不太確定那裏是否真的有一塊凹陷。黎明將至,天色愈發暗了,她隻看到了一片更為濃鬱的陰影。

餘墨痕深深吸了口氣,反手摸了出去。她手裏的簪子已經全數插回頭上了。她整個人貼在崖壁上,這麽近的距離裏,很難用力把簪子搗入岩石之中;即便成功,反向的力量也很可能把她自己推出去。如今的境況之下,她隻能憑著手指和腳尖,借助崖壁上難以捉摸的著力點,一點點摸索過去。

她的腳下是萬丈深穀,心頭一片茫然。可她不信自己會失足跌落。

這點對於失敗的抗拒,終於支持著餘墨痕抵達了目的地近前。

萬幸,她的眼神沒有背叛她本人。那地方的確如神龕一般向內凹去,下方甚至有一條窄窄的棱。她若將雙腳轉向側邊,還能勉強踏上半個腳掌。

她的鬢發已經濕透了,額頭上的汗滴進了眼睛裏。她眨了眨眼,探出右腳,以腳麵勾住側麵的石縫,接著是雙手……最後她整個人都移了過去。

她伸出酸痛的手臂,死死抵住兩側略微凸出的石棱,背靠崖壁,將自己卡在了這凹陷裏,宛如長在了崖壁上一般。此後的幾個對時裏,她片刻不敢怠慢,隻是偶爾調整一下四肢的位置,並且習慣性地來回移動著手指。此處的痛苦並非不能忍受,她隻擔心自己的四肢因為長久不動而麻痹。她必須掌控自己能夠掌控的所有。

恐懼與警醒在她腦海中劍拔弩張。疲乏和疼痛在她全身上下輪番搏鬥。眩暈第無數次試圖擊垮她的時候,天終於亮了。

餘墨痕慢慢抬起眼睛。逐漸亮起來的日光,揭開了許多黑暗之中看不清楚的東西。崖壁之下縱然不見底,卻有鬱鬱蔥蔥的樹冠映入眼簾,想必離陸地不遠。倘若她昨夜選擇下行,或許會輕鬆些。但根據她從前翻山越嶺的經驗,峽穀之中是很容易迷路的地方,未必能夠找出一條生路。

她想了想,決定先回到山洞附近,看一看那黑衣人新放下來的繩梯是否還在。倘若他走了,必定不會把繩梯留給琬琬,但餘墨痕昨晚一直保持著清醒,並沒有看到斷裂的繩梯掉落;那麽,如果繩梯仍掛在崖壁上,又如果,那人又恰巧不在洞口……餘墨痕心頭一振,心道可以賭上一賭,或許有機會就此返回崖頂。

將自己卡在凹陷裏的滋味實在很不好受,然而她對著自己強調了幾遍,在凹陷裏休息也一樣是休息。然後她便活動了一下手指,小心地扭轉身體,在能看清的範圍內判斷出了一條可行的路線。

她伸出雙手,一掰近處的岩縫,同時蹬出左腳,借力跳起,去抓先前已經預判好的一處能夠借力的風蝕痕跡。那是一處小小的孔洞,足夠她伸進一隻手指,生生把自己吊上去。

她的身體疲乏得很,每一步都走得很慢;然而每一點艱難的前進都使她積攢了更多的經驗。崖壁看似單調,凹凸之處卻變化極多,她每每覺得自己陷入了絕境,可是略一變幻手指的角度、腳尖的方向,她便又能向上縱出老遠。能夠借力的位置縱然毫無規律可尋,但是當經驗足夠豐富的時候,她便能夠以最快的速度找出最為省力的動作。

餘墨痕越爬越順利,甚至逐漸找到了一點攀爬的樂趣。她察覺到自己心裏逐漸冒頭的那點興奮,連忙暫時停下,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她很清楚,自己需要絕對的警惕和完全的集中,哪怕一點多餘的喜悅都會使她分心。

抵達山洞附近的時候,餘墨痕小心地抬頭張望,卻並沒有看到繩梯。

她心裏有一點失望,因為失去了一條通往崖頂的捷徑;但她很快又振奮起來。那個黑衣的男人應該不在,她可以安全地回到山洞裏去。

她攀附在那塊窄小的平台下方,隱藏好身形,側耳聽了許久,確定沒有聽到任何來自那男人的聲音,才縱身一躍,使出全部的力氣,翻上了平台。

那個男人的確不在山洞裏。可是琬琬也不在。

餘墨痕覺得奇怪。她四下查看了一圈,並沒有發現打鬥的痕跡,就連袖箭擊出的跡象也全無。原本懸掛在洞壁上的食物和飲水少了一些,應該是被那男人和琬琬帶走了。

難道這才一天工夫,傅大人便滿足了那些黑衣人的條件?餘墨痕想著便搖了搖頭,這速度也太快了些。縱然傅大人愛女心切,卻不像是個會這般草率的人。

她心頭湧過了許多個猜想,又逐一否決;與此同時她的心神也逐漸混亂起來。長時間的攀爬和高度集中的注意力讓她耗費了太多精力,她已經沒有足夠的力氣想清楚這件事。

她走到那些黑衣人為琬琬準備的臥榻旁邊——如今那裏隻剩一堆稻草——她跌倒在上麵,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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