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一二七章】減罪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6335

傅大人皺著眉頭,就道,“怎麽說?”

“我聽說,大人你教江北軍駐紮在此,是為了調查江山船上的偃機。”餘墨痕一時摸不清傅大人的想法,便暫時略去了江山船與行商勾結的部分,隻提自己之前就知道的偃機一事。

“正是如此。”傅大人道,“你帶回來的那些俘虜,船上都私自燒了千歲金。那是大齊帝國的至寶,賤民怎麽能隨便使用?真是荒唐。”

餘墨痕不由默默歎了口氣。她心道傅大人這麽高的官位,難道是蒙著眼睛、堵著耳朵掙來的?

要說大齊帝國的至寶,偃甲之學當然算得上;可是傅大人硬把千歲金扯進去,那就有些說不通了。

但凡對帝國曆史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北梁、西涼,這些真正盛產千歲金的地方,原本都不是大齊帝國的領土,如今朝廷即便在這些地方設了宣慰司,當地人卻很少會將自己認同為齊人。

一片土地上的獨特產物,究竟屬於最後一撥征服這片土地的人,還是屬於許多年前便定居此處的人?或許千歲金本來就隻是土地的血脈,哪一方勢力都不可能永遠擁有它。

可是餘墨痕也知道,以千歲金如今的地位,它不僅僅是土地的血脈,也被公認為大齊帝國的命脈。一個國家的命脈,顯然不能任由江山船上這些身份特殊的賤民染指。他們的祖上背叛了大齊帝國,最終也被大齊帝國所****山船上的人,領著大齊帝國施舍給他們的賤籍苟且偷生,心裏卻背負著和帝國之間的世仇,朝廷不能不防。

她從前聽柴靜流說過,如果不是實在活不下去,江山船上的人也不會鋌而走險使用千歲金。可是這些被江邊的陸地拒絕的賤民,究竟能否活得下去,並不是官府會去關心的事情。帝國賦予江山船的命運,就是讓它們嘉沅江上自生自滅。江山船中人那種於絕處求生的勇氣和渴盼,曾經打動過餘墨痕,卻並不能夠打動代表朝廷的傅大人。

“違背了帝國的律令,的確有罪。”餘墨痕道,“但我想為他們求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

“你自己已經是將功折罪了。”傅大人的語氣冷得像一塊鐵,卻並沒有叫她住口的意思,“說下去。”

“據我所知,江山船上所用的偃機,與機樞院的路數頗有些差異……”這些事情,倘若說給元憑之聽,比劃幾下就能明白;然而麵對傅大人這樣的外行,餘墨痕隻能緩慢而吃力地編排著語言,盡量讓自己的敘述好懂些。她又不敢說得太多,生怕傅大人失了耐心。

“賤民得到一點千歲金不容易,造出偃機更不容易,儉省是極為重要的一條標準。機樞院則不然,因為有國庫支撐,放得開手腳,研製種種偃甲時,投入常常居高不下。”餘墨痕頓了一頓,抬眼去看傅大人的神色,傅大人仍是那般陰沉地看著她,隻是眉頭鎖得略緊了些。

餘墨痕心頭猛地一跳,心想可能有戲。

“如今卻不一樣了。”她繼續道,“千歲金的用處越來越多,產量卻不一定跟得上。大齊帝國竭力開采各地的千歲金,撥給機樞院的用量卻一直沒能增加。我聽說傅大人一直很關心機樞院的進展,想來大人必定有所耳聞。”她越說越興奮,眼底的神采慢慢浮了上來,“這種時候,倘若能夠將機樞院多年來的積累與江山船中造偃機的思路融會貫通,豈不是既能進一步提高機樞院的作品質量,又能為國庫省下一大筆支出?”

“嗬。”傅大人不屑道,“機樞院怎麽教出了你這樣的預備役?偃甲之學的最高殿堂,難道還需要向賤民求教?”

餘墨痕心下無奈,隻道先前那一大通話簡直都白說了。

“機樞院建院,最初就是為了集中大齊帝國各地的偃師。最為傑出的夏均、夏革兩位機樞卿,早先都是平民。”她耐著性子,飛快地從機樞院光輝燦爛的曆史裏翻檢出了幾句,繼續努力說服傅大人,“江山船中人雖然是賤籍,卻終究是大齊帝國的子民。與其花如此大的力氣防備,何不把他們的才智拿來為帝國所用?如今也正是用得上的時候。”

傅大人總算有了點聽進去的意思,他沉思了一會兒,終於道,“我不是行家,此事還得由專人來定奪。”

餘墨痕點了點頭,“我可以把他們帶回機樞院去。”

“不行。你還得送琬琬到衛家去。”傅大人總是端著一張三分怒意的臉,本身倒是個慈父,時時刻刻都不忘自己的女兒,“這樣。你從俘虜當中,挑幾個懂得偃甲之學的人。待嘉沅江的事情調查清楚,我便直接把他們送到機樞院去。等你送過琬琬,便回到機樞院,跟機樞卿淩大人說明這件事,之後的事情,都交由他來決定。”

餘墨痕不置可否,問道,“那麽剩下的人呢?”

“根據原本的罪責,依照律令處罰。”傅大人的表情又恢複到了之前那種睥睨一切的狀態,“這就不是你該管的事情了。”

“不妥。”餘墨痕念及自己之前作出的承諾,當下便有些急了,“俘虜們願意跟我回來,正是因為信任朝廷能給他們一個公正的結果……”

她話一出口,立刻便覺得自己所說才是當真不妥;果不其然,傅大人的眼神立刻變了。

“按律懲處,還不公正?”傅大人喝道,“餘墨痕,你小小一個預備役,不過立了一點功,居然質疑起國家法度來了!腦袋不想要了?”

“大人息怒,我方才著急了,說話失了分寸。”餘墨痕竭力壓下心中翻湧的焦慮和恐懼,道,“我所說的公正,是賤民和夷民之間的公正。”

江山船上的人是賤籍,斷然不可能跟齊人一個待遇,可是跟圖僳人這類因為戰爭而臣服的歸化之民相比,恐怕也說不上誰更高貴些。

傅大人沒有說話,隻是一臉嚴肅地看著她。

餘墨痕無從判斷傅大人的想法,也顧不得那麽多了,隻一股腦地說下去,“大齊帝國想要西涼的千歲金,便為西涼地區的人設立了宣慰司、講經院、講武堂,送去了帝國最為先進的技術和文化。為何如今想要江山船上的偃甲之學,就不能同樣給予江山船中人一些撫慰呢?”

傅大人道,“夷民可沒有叛國之罪。”

餘墨痕心道夷民從前根本不是大齊的子民,臣服於大齊完全是因為打不過偃甲軍隊,哪兒來的叛國之罪?

然而她並不打算跟傅大人爭這些朝中人人諱言的細枝末節,隻道,“縱然江山船上的人有罪,不能和西涼、東夷這些地方的人得到一樣的待遇,但適當減免一些刑罰,也是可以的。無論如何,江山船上的人都是大齊的子民;江山船上的偃甲之學能夠發展起來,也是他們所有人辛苦支撐的結果,不隻有懂偃甲之學的人有功。”

“這話總算有點道理。”傅大人終於道,“我會考慮的。”

餘墨痕這才鬆了一口氣。她點了點頭,又道,“我還有最後一言,不吐不快。”

傅大人也有些無奈了,“你的話怎麽這麽多?”

餘墨痕笑了一笑,厚著臉皮繼續道,“大人在嘉沅江收拾江山船,無論事務多麽繁雜,心中都一直牽掛著小姐的安全。之後我把小姐送去臨海,大人也必定時時掛念,而且人不在身邊的時候,思念恐怕更甚。將心比心,江山船中懂得偃甲之學的人一樣有家人,將來即便隻能送很少一部分人去機樞院,也請大人盡量善待他們的家人。”

她離開軍營之前,在沈蒙的陪伴和監視下,又去見了俘虜們一次。新的俘虜營修好了,然而大火燒去了江北軍不少物資,留給俘虜營的地方比原來還要狹小擁擠些,裏頭的人恐怕連呼吸都不會太順暢。

餘墨痕心頭頗為不忍,可是求得傅大人允許減罪,已經幾乎是她能做到的極限了。隻盼這些人能夠熬過種種苦難,等來帝國給予撫慰的那一天。

她把如今的形勢向俘虜們說明,請求他們一定耐心,盡可能配合傅大人的調查;至於懂得偃甲之學的人,她則希望他們不要對將來加入機樞院有任何抵觸。機樞院是大齊帝國的機構,但偃甲之學卻從未有過姓氏。技術上的交流,該是每個偃師都喜聞樂見的事。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有人側耳著意聽她說話,也有人眯著眼假寐。大齊帝國和江山船之間的世仇,當然不是幾句話就能解決的;作為江山船核心技術的偃甲之學,也不是所有的護船師都願意拱手交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考量,餘墨痕自知並不能說服所有人,可是但凡能有幾個人聽進去她的意思,之後的事情,總該好辦的多。

末了,阿滿問道,“你為什麽要幫我們?因為小艄教過你?還是因為你對柴靜流做過承諾?”

“都有吧。”餘墨痕點了點頭,想了一會兒卻又搖了搖頭,道,“其實不論當時俘虜營中關著的是誰……我應該都會這樣做。”

她說著便覺得這話或許有些托大了,不由臉一紅。阿滿卻靜靜看著她,似乎在等著她給出一個解釋,也可能是單純等她把話說完。

過了一會兒,餘墨痕終於開了口,“誰都希望能活下去。也該盡力爭取活下去的機會。”她的聲音壓得很低,“我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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