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一一六章】求援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6276

餘墨痕心裏,忽然生出了一個大膽的念頭。

她幾步跑去廚房裏,找出之前藏起來的幾件濕透的衣裳,然後奔上了甲板,舉起外袍,不管不顧地對著越來越近的軍船揮舞了起來。

她揮舞衣裳的動作滑稽極了。船上的軍士卻一定看得出來,這是軍中通用的一種使用軍服披風打出的信號。這套信號原本是偏將以上的軍銜才能用的,因為隻有這個級別的軍官,出征的時候才會穿戴披風。這套隔著老遠就能看清楚的信號,正是為了防止軍官在野外遭遇不測、難以求援而準備的。這種示弱的內涵自然很為帝國軍人們所不齒,因此這套信號又有“女人旗”的諢號,誰用了,誰就是不要男子漢的臉。

餘墨痕雖然不想要男子漢的臉,卻也沒那麽高的軍銜,她這套“女人旗”,說起來,還是在南方平匪的時候跟顏錚學的。顏錚雖然老早就打算上戰場建功立業,卻並不是個有勇無謀的莽漢,著意學過不少保命的功夫。他雖然跟廣大軍中兒郎一樣很在乎顏麵,卻十分睿智地意識到了“女人旗”的實用性。

顏錚那會兒還沒封上偏將,然而帝都著名紈絝顏公子劣跡斑斑,對看不上的規矩一向熟視無睹。他自己毫無顧忌地越級偷師不說,還逼迫餘墨痕掌握這套信號。

“你戰場上的表現那麽差勁,保不齊哪天就中了敵人的埋伏。”顏錚即便是好心提議,說出來的話也格外難聽,“到時候,你隨便扯塊布,這麽揮上一揮,權當自己是個將軍。沒準兒就能引來一個不長眼又想表忠心的兵卒子,救下你一條小命。”

於是餘墨痕從善如流,一套“女人旗”揮得虎虎生威,隨時都能明確表達出“遇險求援”的意思。

沒想到,這套偷學來的本事,居然在這種地方派上了用場。

那艘軍船上的軍士因為擔心餘墨痕的船上有埋伏,原本都打算張弓射一波清場兼立威了,冷不防看見甲板上突然有人揮起“女人旗”,頓時生出了許多疑惑。不多時,餘墨痕就看見那軍船上放下了一艘小艇,一個恐怕沒什麽地位的小兵站在裏頭,劈風斬浪地向著她行駛了過來。

待那小兵到了她跟前,餘墨痕才發現,她好像認識這個人。

她還沒對上性命,對方先開了腔,“餘小都統?你怎麽在這兒?”

餘墨痕連忙揮揮手,剛想說她早就被褫奪了小都統的職位,如今隻是個處處受限的預備役;然而她忽然想到,這個小都統的職位沒準兒能派上點用場,便把話咽了下去,隻細細端詳了一番對方的麵孔,突然一拍腦袋,道,“你不是沈長官嗎?”

她那幾根快被變化多端的事態扭成一根麻花的腦筋終於轉了過來,總算認出了這小兵是誰——這是她在雎屏山平匪時的長官,那個領著她上山圍堵山匪、卻反給山匪的斥候射斷了一條腿的車右。

從前的沈長官、如今的小兵借著餘墨痕放下的繩梯,幾步攀上甲板,然後才擺了擺手,道,“小都統莫要折殺我了,當年我失手放過了山匪的斥候,算是瀆職,軍銜早就給連降了幾級。此番朝中追查江山船,臨時調用了嘉沅江附近諸多軍隊。我在山林裏原本還能發揮些作用,此番給調進了艦隊裏,根本不熟悉操作,簡直連說話的權力都沒有了,如今,已與一個馬前卒無異了。你直呼我大名沈蒙便是——這都算是抬舉我了。”

餘墨痕聽了他這諸多周折,心下很是唏噓,歎道,“誰能料到那斥候那般厲害……戰場上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怎麽能歸罪於你一人?”

沈蒙搖了搖頭,就道,“我們既然上了戰場,自然要為一切可能做好準備,那一回的確是我失職。”他看來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命運,隻無奈地笑了笑,又對餘墨痕道,“倒是小都統你當年造出的‘反間彈’,很有些厲害,甚至左右了戰局,當年參加過鎮南軍的老兵,至今都稱道不已。”

餘墨痕給他誇得一陣臉紅,剛謙虛了兩句,沈蒙又擺手笑道,“我說的都是實話,小都統又何必自謙。說起來,我因為連番周折,過了好些日子,才聽說你封了小都統。卻不知你升官了沒有,又為何來到此處?依我看,以你的實力,早該封個將軍了。”

餘墨痕心道她如今還能在機樞院掛個名就不錯了,如今的局勢下再巴巴地去討個軍銜,怕是要給掃地出門。然而當著沈蒙的麵,她自然不肯說出真心話,隻是轉了轉眼珠,避重就輕道,“我來這裏,其實是奉了元將軍的命令,檢驗他新造出來的這艘大船。”她往船頭的方向瞟了一眼,又找補道,“元將軍有事先回帝都去了,臨走的時候非說他設計的撞角有千鈞力,什麽樣的撞擊都扛得住,我便想試試是否當真如此——結果就卡在這裏了。”

她語速極快,連珠炮似的說了這一堆,生怕沈蒙聽出不對來。

沈蒙皺著眉頭聽了個大概,猶豫著點了點頭,道,“那麽煩請小都統帶我去看看。”他話音未落,一支羽箭便飛到了腳邊。

餘墨痕反應極快,箭頭還未釘入船板,她便已經跳到了一邊,看清那羽箭的來處,就道,“什麽情況,你們船上的新兵,連張弓待發和開弓放箭都分不清嗎?”

沈蒙向軍船的方向瞟了一眼,便苦笑道,“他們這是嫌我做事太慢,放箭來催了。”他大概是早已習慣了這種待遇,並沒有過多地抱怨,卻也不打算再到船頭去檢查了。

他朝著撞角的方向張望了一二,便對餘墨痕道,“我想以這船如今的情況,恐怕需要些人手才能拖出來,到時能否使用也是未知。況且我們的船有任務在身,一時半會兒分不出人力來。小都統若是不急,不妨先跟我們的船一起走。脫險要緊,船的事情,之後再想辦法。”

餘墨痕點點頭,道,“為今之計,也隻能如此了。”

沈蒙瞥了一眼那支羽箭,又道,“小都統身上可帶了軍牌?咱們是舊識,我自然信得過你;可是船上這幫水兵作威作福慣了,怕是不認得你。”

餘墨痕自然沒有軍牌,好在她離開機樞院的時候,陸諶把那塊印有機樞院徽記的鑰匙牌還給了她。她蹲下神,從那一團濕嗒嗒的衣裳裏翻出鑰匙牌,拎在手裏,抬頭問道,“機樞院的憑證行不行?”她瞅一眼沈蒙疑惑的眼神,趕忙找補道,“我跟元將軍在此處研發船隻,不在軍中,帶著軍牌也沒用。我這個人,你也知道,馬大哈慣了,若是丟了軍牌,反倒麻煩。”

沈蒙大概是想起她從前平匪時手忙腳亂的模樣,不由一笑,便道,“那好,等會兒上了軍船,還請你隻說是元將軍的屬下,別提自己的軍銜,省得船上那些兵油子找你的麻煩。”

餘墨痕此刻根本就沒有軍銜,聽了沈蒙的話,心道簡直求之不得。

她正欲和沈蒙一道回軍船上去,忽然頓了一下,就道,“你們船上,可有正七品以上的軍官?”

“這是炮船,自然沒有。”沈蒙一副會了意的樣子,“小都統若想拜會長官,等我們這一趟任務完成,便把你送到岸上軍營裏去。”

他會錯了意。餘墨痕當然不想去拜會長官。

沈蒙畢竟長期呆在火線上,對帝都的形勢或許並不如何了解;正七品以上卻是參上官,那可就不一樣了。不論是庸碌還是勤勉,想在朝中立身,了解帝都的動向就是本職。

尤其這些軍中長官,必定聽說過長公主的案子,更應該知道帝都對女性官員的大力打壓。小都統這個職位自然算不上很高,但如今連淩艾那樣的身份,都被削了官職和軍銜,整個機樞院,又有幾個女子還能保住小都統的位置、如此恣意地在嘉沅江這種形勢格外複雜的地方折騰偃甲?

餘墨痕隻是隨便捋一捋,都覺得自己擺不脫“造反”的嫌疑。她如今也沒有什麽好主意,隻能走一步看一步,能蒙一時是一時了。一時半會兒碰不見軍中長官,對她來說,自然多了許多轉圜的餘地。實在不成,等到上了岸,她便找個機會逃脫了就是。

餘墨痕想了想,就道,“按你這麽說,雖說會遲些,但總歸會見到長官的。”她挺不好意思地看了自己一眼,“元將軍走後,我一個人在這船上耽擱了許久,因為沒別人在,也就沒有顧忌許多。我這會兒身上穿的,還是元將軍之前雇來的廚子丟下的衣裳……就這麽到船上去,或許不太合適……”

其實照理說,軍中不該在乎這許多的。就連顏錚那個窮講究的公子哥,該在山裏鑽土裏滾的時候,也是跟普通的士兵一樣又髒又臭。

可是正如許久以前,鎮南軍剛剛結束平匪的時候,顏錚和元憑之跟她說過的那樣,禮不可廢。為了保證上位者的權威,就必須保持尊卑之分。倘若穿著庖廚衣裳去見長官,餘墨痕即便不被扔出來,也是要落下話柄的。

沈蒙自然也知道這個道理,見狀連忙答道,“小都統若是想換一套衣裳,那也不妨事。”他說著卻又回頭看了一眼軍船,略有些焦急地道,“隻是還得請你快些。船上那幫看碟子下菜的兵油子,這會兒不知道你是誰,怕是沒什麽耐心等。”

“那是自然。”餘墨痕感激地笑了笑,順手將那支箭拾了起來,道,“我看他們其實就是耍你玩玩,真想要人性命,這個力度和準頭是行不通的。得了,我進去換身衣裳,勞煩你在這兒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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