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一一三章】承諾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5999

柴靜流站在一邊,看著餘墨痕說了好一會兒,見她終於停下來,才笑了一笑,道,“你倒是看得清楚。”

柴牗歎道,“說到底,帝國想把咱們當馬前卒使喚,咱們就不得不從了唄。”他說著便彎下了腰,拾起餘墨痕擱在旁邊的備用釘錘,打算開始幹活。

餘墨痕卻並沒有打算就此住嘴。她繼續道,“剛才那些話,是站在大齊帝國的立場說的,卻不是站在我的立場。”

“哦?”柴靜流仍是那樣一張淡然的笑臉,“你的立場是什麽?”

“我說朝廷這事辦得不公平。”餘墨痕心裏的話積攢了許久,說出來的時候便格外斬釘截鐵,“帝國想要江山永固,卻不知道扼殺了多少堪大用的人才。這些人才,明明能夠過一個好端端的人生,能夠取得許多成就,甚至還有可能為帝國做出巨大的貢獻。而這所有的可能性,都在他們出身之前,便因為父輩的積怨而被扼殺掉了。”

她看一眼柴牗,又看一眼柴靜流,繼續道,“這些日子,我在江山船上看到了不少叫人歎服的東西,比如你們的望山鏡、追粼鏡,你們船上特殊的構造、特製的偃機和對敵的武器,都是頗為實用的作品。我原先以為這裏麵一定有元將軍的參與。可是我越看越覺得,元將軍縱然天縱英才,單憑他一個人的力量,也絕對想不出這麽多奇妙的點子,這麽多在絕境中求生的法子。”

柴牗給她誇得高興,臉頰都紅了,笑道,“我就說吧,咱們船上的東西都是頂好的。若不是小姐常常強調絕不能流到陸地上去,我早就想拿去給陸地上有正籍的人顯擺顯擺了。”

柴靜流連忙擺擺手,道,“又說傻話。”

餘墨痕笑道,“我想陸地上的人看了這些東西,也一定會驚歎的。”她說著,麵色又微微一沉,道,“可是這些智慧積累的結果,卻因為朝廷的一道沒有盡頭的處罰,永遠也不能流到嘉沅江以外的地方去,你們的智慧,也永遠被江水阻隔。帝國把損失全部加諸於你們身上,隻是填補朝廷的不自信和狹窄的氣量,這又有什麽公平可言?大齊帝國倘若當真有大國氣度,應當有膽色任用平民,任用女子,任用罪臣之後,而不是隻在乎領土的闊大,隻在乎貴族的權勢。”

柴靜流又擺出了一個“噓”的手勢,這回卻是衝著餘墨痕來的了,“你的好意,我們都是知道的。但你畢竟是在軍中任職的,莫要再提這些危險的話了,耽誤了你的前程就不好了。”

餘墨痕深深地歎了口氣,搖頭道,“我有什麽前途可言?我不過是帝都風雲變幻裏的一顆棄子,除了一個機樞院預備役的身份,還有什麽地方像個帝國軍人?就連想要做些偃甲研究,還得辛苦元將軍把我調到嘉沅江上來。”她一邊說,手裏也沒有停——她把元憑之的圖紙重新收好,又領著柴牗跳下了先前拆出來的大坑。

柴靜流站在大坑的邊緣,說道,“墨痕,你放心。你今日所說的話,我是絕對不會叫外人聽去的。但是我一定會將你這番話記住。”她略一停頓,又道,“憑之說過,你有想法,也有膽色。他果然沒有看錯你,我也沒有信錯你。”

“砰”的一聲,餘墨痕牢牢釘上手中的木板,直起腰,對著柴靜流喊道,“別的不敢說。但倘若我當真有重新回到帝都、回到機樞院去研究偃甲的機會,倘若我當真能夠成為一個偃師,能自由地做事,自由地說話,我一定會叫走上偃甲之學這條路的人,都知道你們做出過多麽叫人驚歎的作品!”

柴靜流看了她一會兒,笑了笑,道,“我信你。”

餘墨痕卻有些羞赧地低下頭。她一番豪言壯語,也不知柴靜流聽進去了幾分,柴靜流說信她,很可能也隻是鼓勵的意思;真要實現,還得看她自己的本事。

她想到這裏,便壓下翻湧的思緒,重新做回手頭的事情。

她隻有這一艘船要管,柴靜流卻還有一整支船隊的人需要安撫。因此,柴靜流看著餘墨痕和柴牗重新展開了工作之後,一刻都沒有多作停留,便暫時告辭,回到了大船上去。

直到這時候,餘墨痕才一拍腦袋,發現自己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她隻說了改變設計的事情,卻沒有匯報自己想了許久的那個打算——她想讓柴靜流領著整支船隊的人呆在空殼子的底艙裏,柴靜流究竟會不會同意?

餘墨痕心裏很有點糾結。不過,或許是士氣高漲的緣故,拚好這艘“空殼子”所用的時間,也比她之前所想象的要短得多。

這個巨大的工程一結束,餘墨痕便叫柴牗守著“空殼子”,自己劃著小舢板,回到大船上去找柴靜流。餘墨痕覺得柴靜流或許不會直接答應,於是她便以驗收結果為借口,請柴靜流帶上兩個護船師一起來察看這艘空殼子。

她原本打算在返回“空殼子”的路上,再跟柴靜流說明自己的計劃。不成想,她們還未出發,瞭望哨便發回了信號,說剛剛明明已經返航的帝國軍船又有了動向,似乎還是朝著柴靜流這艘船的方向來的。

餘墨痕聽得直皺眉頭。她之前還在軍中任職的時候,好像並沒有遇到過這種混亂的情況,所以完全不明白帝國軍究竟是怎麽回事,一艘船才開回去又開出來。江麵遼闊,帝國軍又不像江山船的人這般熟悉江中的暗礁、島嶼,任何動向都很容易被察覺,犯不著這麽來來回回地打遊擊。即便是軍中有充沛的千歲金供給,也不該這麽來回折騰著玩。

柴靜流倒是冷靜得很,她聽了信報,轉頭便對餘墨痕道,“幸好你那艘空殼子完成得及時,咱們這一船的人都有了去處。倘若帝國軍的人前來查問,咱們也有辦法應付。”

她是個很果決的人。餘墨痕那邊的船這才準備好,柴靜流已經吩咐下去,叫護船師們不用偃機,全憑輪槳,把這艘大船開到空殼子邊上去。餘墨痕幫不上什麽忙,便主動跑到瞭望塔上去望風,生怕帝國軍的船發現她們的意圖。

倘若真的發生那種情況,餘墨痕也不知道該怎麽做。柴靜流顯然是不願惹怒帝國軍的,她會不會把責任全部攬在她自己身上?倘若柴靜流出了什麽岔子,餘墨痕可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跟元憑之交待了。

幸好,那艘虎視眈眈的船此刻給不知哪家的江山船絆住了,柴靜流的船總算有驚無險地抵達了那暗礁附近。兩艘大船不好靠得太近,隻好一頭一尾靠在暗礁兩側。

到達之後,她船隊裏的人便協力開著小船,將這艘主船上的東西搬到了那空殼子上去。餘墨痕跟在邊上幫忙,才發現柴靜流果然早有準備,這艘金碧輝煌的大船上的家什、裝飾,甚至那些堂皇的飛簷和閣樓,居然早已做成了方便移動的式樣,不需要費多大力氣,便能轉移到新船上去。

事情做得差不多了,柴靜流又喚來一個遍身黑衣的人——那應當就是影衛了,道,“快傳我的命令下去,撥一半的護船師,一半的影衛,到墨痕新造好的那艘船上去。確認安全可用之後,餘下的所有人,再依次上船待命。”

影衛的身手相當了得,即刻便不見了蹤影。餘墨痕心中很是驚歎,一轉頭看見柴靜流的眼神,立刻又覺得有些不對,連忙道,“靜流姐姐,你說所有人上船,應該包括你自己吧?”

餘墨痕話一出口,又覺得自己語氣不大對,連忙笑著找補道,“我就是確認一下……我對自己造出來的東西很有把握,雖然是臨時改的設計,但咱們全船隊的人都坐進去,是絕對沒問題的。”

柴靜流道,“我自然信得過你,派護船師和影衛先去驗收,也是為了服眾。”

餘墨痕連忙擺擺手,道,“這是當然。”

“至於我自己,”柴靜流苦澀地笑了一下,道,“我當然是留在這艘主船上。”

餘墨痕略一沉吟,便道,“我們新造出來的那艘船,加上之前省下來的一艘小船,還有之前元將軍沒有計入的船隻,都可以用來承載主船上的東西,我看沒問題的。”

“不是這個問題。”柴靜流仍是搖頭,“船中的貨物、資財,當然都可以轉移,可是這艘船本身也是我們柴家祖祖輩輩苦心經營的結果,不管出了什麽事情,我都有責任陪著它直到最後一刻。”

餘墨痕暗暗歎了口氣,心道果然又是這一句。

在她看來,柴靜流對家族產業的重視程度,就好像“祖祖輩輩”這個說法一樣,太過沉重了。自江山九姓流落到嘉沅江上的時候算起,數到柴靜流,頂多也就四輩;在世事的諸多變幻麵前,四輩人苦心積攢的家業一朝煙消雲散,從來不是多麽罕見的事情。

不管這艘船本身是個多麽稀罕的東西,與生命相比,也絕對沒有柴靜流所認為的那般重要;她抱著這種殉葬般的心情去守那艘大船,在餘墨痕看來,完全是一種無稽的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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