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一零六章】開解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7316

有一日,元憑之照他平日習慣的時辰進入這間艙室的時候,照常跟已經在裏麵蹲了許久的餘墨痕打了聲招呼,然後淡淡地加上了一句,“我這幾日便走了。”

餘墨痕聞言,脫口便道,“又要走了啊。”

她心裏走馬燈似的飛快晃過了許多模糊的回憶。在哀葛,在機樞院,在瓊門縣,甚至在屬於柴靜流的嘉沅江上,似乎她總要麵對元憑之的突然告別。

元憑之奇道,“怎麽是‘又’?”

“……沒什麽。”餘墨痕淡淡地笑了一下,就道,“隻是感覺將軍你總是忙忙碌碌地奔波,在一個地方呆不了多久,便又要到下一處去。”

“咱們身為帝國的官員,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元憑之的笑容裏略有一點無奈,“所以這一次隻好托付你,替我陪著靜流了。”

餘墨痕一愣,就道,“怎麽,我還要留在這裏?”

元憑之也是一愣,就道,“不然呢?如今這個時局,你難道還想回到帝都去?”

餘墨痕不好意思地扯了扯頭發,心道的確如此,她此刻回到帝都去,又能做什麽呢?帝都的時局眼下正是最慘淡的時刻。她在機樞院聽憑發落的時候,聽幾個相熟的預備役說過,但凡有點抱負的女性軍官,此刻可能都希望盡快到比較邊遠的地方去。

大夥兒的意思,可能是出了天子腳下,女子們或許能夠免受長公主一案的影響,多多少少找回一點自由。

然而餘墨痕自己就出身於邊遠山區,對於這些地區女子的地位再了解不過。帝都的女子們,所擁有的權力和自由都如此不堪一擊,這些女官去了別的地方,又能夠如何呢?

不過,她現在倒也的確得了“邊遠地區”的便利。她因為避居在嘉沅江上,不會受到大齊帝國的政策幹擾,能夠把全副心思都集中到她所熱愛的偃甲之學當中去,身邊甚至還有元憑之這樣一位有本事的前輩能夠探討。然而整個帝國上下,又有幾人能有這樣的運氣?

餘墨痕輕輕歎了口氣,道,“將軍說得對。我還是留在這裏更方便些。”她其實也不是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處境。然而一想到元憑之就要離去,她卻留在柴靜流的船隊裏,心中便陡然生出了許多尷尬。

她還沒有完全想清楚這尷尬的來源,門外便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餘墨痕一聽,便知道是柴靜流來了。大約是鞋子有些特異之處的緣故,柴靜流的腳步聲比常人更為清脆些,她走路也輕快,自有一種愉悅的節奏感,因此很好辨認。不像餘墨痕,她多年的老習慣使然,走路的時候總像是生怕驚擾了旁人,難得發出一點聲音來。

由於這腳步聲事先提醒,柴靜流提著裙裾走進來的時候,餘墨痕和元憑之兩雙眼睛已經一齊望向了她。

柴靜流微微抿嘴笑了一笑,將元憑之讓出來的板凳搬來坐下,才道,“怕你交待不清楚,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該過來一趟。”這話是對元憑之說的。她說著又補了一句,“沒打攪著你們吧?”這句話一出口,便把餘墨痕也算了進去。

元憑之笑道,“隻要你願意過來,隨時都可以的。”餘墨痕也在邊上趕緊點了點頭。她沒有記錯的話,他們如今所在的地方,原本就是柴靜流的船。

柴靜流就道,“我看墨痕平日裏拘謹得很,隻怕你一走,她便更不願意多說話了。”

她說著,帶著盈盈笑意的目光便向著餘墨痕流轉過去。餘墨痕給這目光看得不好意思地低下了腦袋,隻道,“我是怕打擾了靜流姐姐。我其實……其實也挺聒噪的。”

柴靜流輕輕搖一搖頭,微笑道,“怎麽會打擾。”餘墨痕心道怎麽不是打擾?她隻覺得,自己呆在這裏,分分刻刻都是打擾。在元憑之麵前,他們至少還有偃甲可以討論,顯得她尚且有點用處;柴靜流一來,餘墨痕便立刻覺得自己多餘了。

可是人家有意幫她,這般情分,餘墨痕也隻好受著。

餘墨痕這邊心底暗流湧動,柴靜流那邊已然開始替元憑之交待“後事”,“憑之走後,這艘船便歸你了。我聽憑之說過,你懂得使用船上的偃機,對不對?”

餘墨痕一麵點頭,一麵回憶自己究竟是什麽時候跟元憑之說過弋小艄教她水上偃機的事。她自己都記不清楚了,元憑之卻還記得。

柴靜流就道,“這艘船雖然不大,底艙裏也配了兩個夥計,輪班負責操縱偃機。你若是覺得有什麽不對的地方,直接使喚他們便是。我反正也沒什麽東西擱在這艘船上,平日裏難得過來一次。倘若我們大船上的人要來拿東西,我也會叮囑他們先跟你通報一聲。”

她儼然是一副完全打算把這艘船交給餘墨痕的態度,餘墨痕唯有不斷稱謝。

柴靜流想了一想,又道,“你一個人在此處,大約也悶得很。想到大船上來玩的時候,放一隻小小的煙花便是,我派人過來接你。”她說著,便露出了一個和元憑之如出一轍的那種寬慰人的笑容,“不麻煩的,你不要怕生。”

餘墨痕連忙道,“不勞煩姐姐了,我自己也會劃小舢板的。”

“哦?”柴靜流露出了一個驚奇的表情,轉過臉就對元憑之道,“我之前還聽你說,小餘不太擅水性。其實人家還是有點本事的嘛。”

元憑之笑一笑,就道,“小餘進步的速度,一向快得超乎我的想象。”

餘墨痕聞言,笑了一下作為回應。

這笑容裏有一點點苦澀的味道。她之前幾次落水,次次險象環生。尤其在京畿港附近的時候,她好容易抱住了一塊漂浮的木板,居然還要等旁人來救,心下十分羞愧,從那以後,便費了很大的力氣,學會了劃舢板的本領。

隻是,她在封龍潭附近誤殺了徐夫子之後,便幾乎再也沒有下過水,來了嘉沅江上,也隻是事事聽從元憑之的安排,從來都沒什麽機會在元憑之麵前露一手罷了。

柴靜流又托著腮思考了半晌,跟元憑之確認再三,沒有更多需要交待的了,才施施然站起身。她走到門外,卻又轉過身來,道,“下邊這些話,我本想等憑之走了,再私下跟你說的,不過現在想想,盡早說了或許好些……”

餘墨痕心下一驚,心道莫非有什麽事情叫柴靜流誤會了?

柴靜流卻道,“我大約聽憑之說過一點你的身世。”

餘墨痕愣了一愣,微微張了張嘴,也不知道說什麽好。

柴靜流看一眼元憑之,又將目光轉回餘墨痕身上,道,“你莫要怪憑之,他也實在是很關心你。”

餘墨痕搖搖頭,道,“我怎麽會怪元將軍……何況我的身世也不是什麽秘密。”

柴靜流看向她的眼睛,眼底的溫柔幾乎將餘墨痕裹了進去,“我父母很早便過世,除了憑之,身邊也沒個親近的人。這回見了你,卻覺得很是喜歡。憑之說你一向話少,我卻覺得你明明有很多心思,卻隻是把話憋在心裏。你既然喚我姐姐,便不妨當真把我當個姐姐。你心底若有什麽事情,也不妨拿出來與我聊聊。咱們倆搭個伴,這船上的日子,也要好過些。”

她伸手扶一扶從發髻裏飛出來的幾縷散發,又道,“你別看我平日裏忙忙碌碌的,其實船上總歸也就那麽些事情,很多時候,我也不過是無事忙罷了。閑談的時間,總是能拿出來的。你若想來找我,隨時到大船上來便是。”

餘墨痕給這番話說得很有些感動,連忙道,“我記得了。”

她在嘉沅江上呆了這許多日子,一直很少到柴靜流的大船上去,跟柴靜流本人更是少有交往,因此無從判斷這話裏究竟有多少真情實意。可是柴靜流肯對她說出這番話來,便已是呈出了極大的心意。

餘墨痕現在想想,也明白了柴靜流百忙之中,為什麽要專程劃著小舢板過來一趟。她所叮囑的不過是些很小的事情,這些事由元憑之自己來說,未必就說不清楚。她來,不過是為了叫餘墨痕更自在些罷了。

在柴靜流的心意麵前,餘墨痕不由將心底那點關於元憑之的綺思又埋得深了些。

元憑之走後的日子,的確乏味了許多。以餘墨痕如今的能力,遇到問題的時候,也不是非要元憑之在側才能解決。隻是沒了元憑之,她多多少少有些不習慣。

她也很少到大船上去。每次柴靜流那邊新出了什麽花樣,也會叫人傳話告知餘墨痕,有時候甚至親自來請。然而餘墨痕本身是個疏冷性子,多熱鬧的場麵,也沒辦法跟戴著麵具的陌生人們玩到一起去。她去了便隻管喝酒,過後還得醉醺醺地自己劃著小舢板回小船上去。幾次之後,柴靜流怕給她壓力,照樣叫人來告知她,卻也就不再強求了。

大部分的時間,餘墨痕都在翻閱元憑之的藏書和筆記;小部分的時間,她會下到底艙去,親自將船上的偃機操縱一番,以免自己手上生疏了,隻剩筆頭的本事。這船雖然很小,卻有許多值得玩味的裝置。這些東西可能是柴靜流船隊中的護船師和元憑之的合作成果,既有餘墨痕熟悉的種種出自機樞院的手法,也有些更為大膽的設計,叫餘墨痕覺得很值得學習。

這些東西跟弋小艄從前教給她的知識雖然不完全一致,卻也頗有些相通之處,比方說,它們都很能體現節省人力、節省物料的造船哲學。在大齊帝國,用得起偃機卻又如此小氣的,恐怕隻有江山船上這九個日子過得捉襟見肘的家族。

可是即便是號稱國用富饒的大齊帝國,如今也未必不需要這樣的技術。

千歲金的產出跟不上需求,幾乎已是人盡皆知的事實。

近幾年來,貴族們家中燒金子的玩意兒不減,民間能夠使用的偃機數量卻遲遲未能大規模增長。迫於同樣的壓力,大齊帝國引以為傲的偃甲軍隊,所受的限製也越來越多,若不是早幾年已經平了北梁和東夷,西涼也已近安定,這支部隊捉襟見肘的底色便要露出來了。至於像玄天熾日那般在偃甲之學曆史上能夠占據一席之地的作品,早已被束之高閣;倘若按如今這個局勢走下去,怕是也沒什麽能夠重見天日的機會。

可是倘若玄天熾日不是那般耗費千歲金呢?

倘若將江山船上以儉省為導向的技術,與大齊帝國基礎深厚的偃甲之學結合起來,是否能夠讓這些耗費了無數資財和智慧的作品,重新回到戰場上去?是否能夠讓偃機使用的範圍進一步擴大,即便是哀葛那樣窮的地方,女人們也可以有適合她們使用的偃機作為倚仗,不必再為男人們做牛做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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