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九十八章】相擁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6915

餘墨痕做小都統的時候,總覺得那不過是一個頭銜,沒有什麽實際的用處;直到失去了這一層官職,她才發現這個頭銜無形之中幫助自己擋開了多少阻礙。

她如今隻剩一個預備役身份。就連這個身份,也更像是機樞院為了不叫她無家可歸而特別贈與的恩賜。因為她如今的權限,簡直比剛剛入院的時候還不如。

她人還在機樞院裏,那枚鑰匙牌卻已經給人收走了。餘墨痕進出都很不方便,情況如同軟禁。

從前若是遇到這樣的事情,元憑之至少會搭一把手,幫點小忙。可是這一回,元憑之並沒有跟她一道回來,之後也不知道去了何處。餘墨痕如今自顧不暇,也不好打聽他的去處。隻有一回碰見顏錚,她才聽說元憑之主動留在了南方辦別的事,一時半會兒,怕是不會回到機樞院了。

好在陸諶畢竟是她的師範,對她這個門生也還記掛。他有心幫忙,想了許多辦法,最後終於撥出了一間原本充作禁閉室的屋子給餘墨痕暫住。

這間臨時撥出來的狹小屋子不比其他的地方,並沒有機樞院慣常使用的那種燃燒千歲金的昂貴汽燈,關上門便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見。餘墨痕住在裏麵,隻覺得又回到了之前關禁閉的那段時日,想起那時發生的慘痛經曆,連著做了許多天的噩夢。

而即便是原本幾乎全部對她開放的機樞院內部,如今對她的態度也不再友善——包括平日裏大家隻是用來訓練的小摘星台在內,但凡是涉及技術機密的地方,餘墨痕都不再能獨自入內;從前能夠隨意調用的偃甲,如今則全都被劃為了“越級使用”,需要層層申報、逐級審批,才有機會拿到手——不過她如今也沒有什麽需要這些東西的機會了。

淩大人的命令是“留職察看”,在此期間,餘墨痕絕對不會有上戰場的機會,就連需要使用兵部的校場完成的實訓都不能夠參加。囿於這重重限製,她的輪值也幾乎已經暫停。

餘墨痕去南方調查玄女教之前,也算是個嶄露頭角的預備役,包括陸諶在內的幾位前輩,或多或少都布置了些有意思的任務給她練手。就連一開始看她極不順眼的施老,也漸漸對她青眼有加。餘墨痕原本不太擅長冶煉,然而施老有心培養她,也挑了任務給她做。此外當然也有她擅長的偃甲改裝。其中有一個任務是陸諶親手撥給她的,給了她自由設計的權限。雖然規模不比她隨手改出來的二十四連發千機弩,卻也是個很有實用價值的小機件。

然而如今,這些從前讓她投注了許多心血的任務,不論之前完成了多少,都不再屬於她了。身為女子的餘墨痕既然沒辦法得到完成這些項目需要的材料,朝中也停止了給這些由女性軍官經手的任務撥款,她就不得不抽身而退。

至於這些心血之作最後轉到了誰手上,或者不得不就此中止,餘墨痕不得而知,也沒有心情去了解了。

到最後,隻有一些微不足道的紙頭工作會交到她手上。而這類工作,即便是當年身為雜工、對偃甲之學隻有一個粗淺概念的餘墨痕,都能夠毫不費力的完成。

既然無法為機樞院創造價值,餘墨痕的薪俸也給降低了不少,勉勉強強能夠滿足溫飽,再要有什麽別的花費,立刻就有些捉襟見肘。

這倒也沒什麽,餘墨痕心道她從前也不是沒有做過雜工;何況她窮了那麽多年,從前看不到一點希望的日子裏,也認認真真地堅持過,所以怎樣都能夠活下去。

所以有從前對她印象不錯的前輩、同期,向她表達惋惜和同情的時候,餘墨痕隻是微微笑一笑,擺一擺手,說一聲“其實也沒什麽關係”;少有的幾個嫉恨過她的男人,當著她的麵說些風涼話,餘墨痕依然隻是微微動一動嘴角,默默避開就是了。

對於自己所表現出來的堅強達觀,餘墨痕還算滿意。

直到有一日,餘墨痕按照遭遇降職以來的慣例,大清早爬起來做些灑掃的工作——其實現在這種處境,不論是什麽時候起床,迎接她的都不過是一片黑暗罷了。

她重複著打掃的動作,感覺到自己的心如同古井一般的平靜。然而一路打掃到小摘星台的門口,看著那扇不再為她打開的大門,餘墨痕的眼睛裏突然流出了一滴淚水。

這滴眼淚嚇了她自己一跳。她生怕有人看見,趕緊伸手去擦,卻又不慎把灰塵揉進了眼睛,眼裏痛得很,睜眼也不是,閉眼也不是,眼眶頃刻間便紅了一圈,淚水決堤似的愈流愈多,從她那張因為久居地下而日益蒼白的臉上淌了過去。

這些日子以來,她強行堆出來的那個堅強隨性平靜從容的殼子,終於在這眼淚的衝刷之下令人猝不及防地崩朽了。

突然露出本相的脆弱、焦慮、迷茫、無助,一齊用上了餘墨痕的心頭。她生怕自己的理智被這些心緒裹挾而去,隻能難為情地蹲下身,將臉埋在袖子裏。

比起人生中所要麵對的種種困境,自身的軟弱,其實要可怕得多。

餘墨痕簡直不知道如何是好。她腦子裏有個聲音,不斷地呼喚自己趁著沒人發現快些站起來,快些離開這裏,快些處理掉那些無用的心緒……可是她的心仿佛已然被這一切死死地釘在地上,就如當下的處境一般,全然無法動彈。

就在這時,她突然感覺到,有人在自己身邊停了下來。

餘墨痕當然不希望叫旁人看見現下的窘狀,可是她一直都表現得比這些土生土長的齊國人更加有禮貌,此刻絕對不能夠不理不睬。她隻好使勁在衣袖上蹭了蹭,抬起一張淚痕闌幹的臉,對著來人擠出一個寫滿“我沒事”“我很好”、除此之外毫無實質的笑容。

在不怎麽相熟的人麵前,她自信,自己還是有本事將這個笑容一直維持下去的。

可是她抬眼看見的,卻是顏錚。

顏錚歎了口氣,用跟她相同的姿勢蹲了下來。這個一貫意氣飛揚的少年人皺著眉頭,也不看她,隻道,“我還是第一次發現,你笑起來這麽難看。”

“我……”餘墨痕一開口,好不容易強行忍住的眼淚,又一次落了下來。

她簡直要給自己逼到崩潰了。這些惱人的眼淚怎麽永遠都擦不完?

顏錚隻是靜靜地坐在一邊,不知是否有意為之,並沒有扭頭來圍觀她的窘況。

餘墨痕心裏懷著一點感激,把頭轉向另一邊,道,“讓你見笑了。”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摻進了許多哽咽,破碎而喑啞,幾乎不可聞。

可是她眼下也顧不上這麽多了。她說著便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

機樞院的氛圍不比慵懶的講武堂,早起的人不少。顏錚既然路過,之後肯定就會有更多的人。餘墨痕督促著自己趕快離開這裏。她的眼淚縱然一時止不住,卻也決計不能在人前哭個不停。

顏錚卻也跟著站了起來。

他冷淡地看了餘墨痕一眼,突然伸手拉住她的胳膊,飛快地將她攬進了懷裏,給了她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

餘墨痕完全沒有預料,當下便愣住了。

她推也不是,避也不是,隻好傻愣愣地站在那裏,啞聲道,“你做什麽?”

“我知道你心裏苦。”顏錚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一點情緒都沒有,仿佛隻是陳述著某種事實,“在我麵前哭沒有關係……其實在誰麵前都沒有關係。不丟人。你不要怕。”

他一句話說完,又鼓勵似的拍了拍餘墨痕的後背,隨後便輕輕將她放開,自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餘墨痕站在原處,怔怔地看著顏錚飛快消失的身影,突然留意到,這個平日裏飛揚跋扈、從來不知道羞赧為何物的家夥,好像兩隻耳朵都紅了起來。

這家夥的動作如此之快,難道其實是在逃跑?

餘墨痕愣愣地在原地站了許久,突然笑出了聲音來。

她之前一直沒有辦法處理掉的那些眼淚,遭了這一出,居然也生生被顏錚這些奇奇怪怪的舉動唬了回去。

顏錚的人已經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可是他最後那句“你不要怕”,依然不依不饒地在她耳邊回蕩,經久不息。

餘墨痕忽然覺得,自己實在是個很幸運的人。

在哀葛的時候,衛臨遠還是個跋扈的紈絝子。可是他自從與餘墨痕相識,每每隻稱讚她聰明靈光、腦子好使,從來不曾嘲諷她隻是個上不了台麵的雜工賤役。

元憑之當時已然是帝都來的將軍,春風得意,人人吹捧,卻居然留意到了餘墨痕,不僅給了她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還自始至終一直給予她巨大的幫助和鼓勵。

還有塗廉,還有淩艾,還有郎旺,還有最終不幸遭餘墨痕誤傷的徐夫子……甚至那個人鬼莫辯的弋小艄,都曾經教給餘墨痕許多在別處學不到的水上偃甲知識。

她縱然經曆過許許多多的苦楚,可是從來沒有想過要從偃甲之學的道路上退出;她的身邊也始終有人出手相助,推著她繼續在這條道路上堅持下去。

如今即便命運跟她開了一個略有些嚴重的玩笑,可她本人還好端端地呆在大齊帝國偃甲之學的最高學府。她如今縱然隻能做些灑掃整理之類的工作,可是小摘星台、天工爐、覽荒衛所這些地方的大門,總有對她開放的一天;即便她一時等不到,實力抵得上小半個機樞院的師友,如顏錚、陸諶,也都還是站在她這一邊的。

一個人能夠有如此的運氣,還要對人生苛求些什麽呢?

餘墨痕摸了摸自己給淚水刺激得有些發痛的臉龐,突然決定不再躲回自己那間狹窄的禁閉室去了。

她身上沒有受傷,腦子也還好使,最重要的是,熱愛偃甲之學的心意也從來不曾丟失。

此時不奮起,更待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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