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九十一章】醫女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7411

餘墨痕踏上階梯的瞬間,背後的鴉聲突然歸於沉寂。

她被驟然的安靜所驚,回頭去看群鴉的動向,才發現回去的路已經沒有了。

不僅沒有路,也沒有光。她仿佛身處一片虛無之中,連自身的存在與否都叫人懷疑。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觸碰,發現身後原本開闊的地方出現了一麵牆。

這種變化的速度當然不是人力能夠做到的。餘墨痕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狠勁兒掐了一把自己的手指。她實在用了很大的力氣,一瞬間疼得眼淚都要飆出來了。可是疼痛並沒有成功地把她拖出這片黑暗。

什麽樣的幻覺,居然會如此強硬,連最難欺騙的觸覺都可以改變,連疼痛都不能使它瓦解?

這場景的確詭譎,但是餘墨痕於瞬間的驚動之後,便逐漸冷靜了下來。

柏樹林裏的那一次,她那般恐慌,是因為之前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出現了幻覺。

這裏則不同。因為與現實的差異太大,周遭的每一個變化,都在告訴餘墨痕,這一切並不是真實存在的。她領教過真實的絕望、無助、和死亡,幾次在絕對的黑暗中來來去去,這種感官上的虛假把戲嚇不倒她。

她此刻眼睛看不見,便伸出手向周邊查探。剛轉過身,就發現階梯另一頭,出現了一點微弱的光暈。餘墨痕笑了一下。還行,她大概還沒瞎。

到這個地步,她反應再慢也該看出來了。這些幻覺的目的性太強,每一次變化都在把她往階梯另一頭引。餘墨痕幾乎沒怎麽猶豫,便決定下去會一會操縱幻覺的人想讓她看見的東西。

不然又能如何呢?她縱然知道周遭的一切都不真實,卻完全沒有辦法走出去。

借著那一片微弱又迷離的光暈,餘墨痕伸手扶住了一邊的牆壁,以非常緩慢的速度沿著階梯向下走。她每走一步都在努力把力量分散到各個方向去。這樣一來,即便腳下的某一塊階梯突然消失不見——誰知道操縱她幻覺的人會不會這麽幹——她縱然不能像隻壁虎一樣把自個兒吸在牆上,好歹也能給自己留出些許反應的時間。

這道階梯是圓弧狀的,視野所及的長度非常有限。餘墨痕覺得自己大概轉過了十幾個完整的圓了,腦袋都有點暈了,那片不知從何而來的光暈卻還是不屈不撓地在她前方不遠處相候。

這可真夠折磨人的,餘墨痕心想,難怪當年那個用藥重現死去親屬的勢力會被敵人轟得連渣都不剩。餘墨痕強行屏著一口氣,都已經漸漸有些沉不住氣了。於戰場上被幻覺不斷騷擾的軍士,又該焦躁到什麽程度?畢竟很難要求一個全然失去耐心的人對敵對的勢力保持憐憫之心。

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前方的景象終於再次發生了變化。餘墨痕視野所及之處,能夠看到一扇門。門裏有光,似乎還有人,隻是影影綽綽地看不清楚。

她沒有辦法直接走過去。因為漫長而周折的階梯已然到了盡頭。在最後一個梯級與那房門之間,什麽也沒有。餘墨痕走到近前去看,仍然漆黑一片,不好說那片黑暗裏究竟是被刻意掩蓋的樓板,還是一處深不見底的大坑。她保持著平衡,伸出腳去踩,卻什麽也沒有碰到。

這算是怎麽回事?餘墨痕心裏有點氣了。對方用這種奇葩的手法強行把她引來,現在又不準她過去,她可如何是好?

如果此刻餘墨痕能夠穿著偃甲,那麽隻需要借助機甲盒提供的動力,她一步就可以跨過去;再不濟,如果能有元憑之使用過的那種鉤索,餘墨痕或許也能夠蕩過去。

可是為了隱藏身份,她去玄女祠的時候,武器都藏在了她和元憑之租下的小屋裏;後來元憑之再來的時候,也隻來得及帶上餘墨痕交給他的軍牌——那是她來到此地的時候便交給元憑之保管的,大概被他跟那具輕甲藏到了一起。

反正餘墨痕現在就隻是赤手空拳了。她畢竟隻是血肉之軀,對這種寬度的溝壑毫無辦法。

就在此時,一陣縹緲的歌聲蕩蕩悠悠地飄了過來。餘墨痕立刻打了個激靈。歌聲很輕,在她耳邊卻仿佛如一個炸雷——她音律方麵沒有受過教育,唱歌彈曲一概不擅長,卻也聽得出來,這調子與玄女祠的聖女所吹奏的笛音毫無二致。

果然是玄女教搗的鬼。

此外那歌聲也叫餘墨痕覺得熟悉。她隻是一時間判斷不出是誰的嗓音。

隨著歌聲響過,餘墨痕眼前便又生起了變化。前方那片虛空之中,依次升起了黑色的蓮花,組成了一道通往對麵房門的路。

餘墨痕這次再踩上去,居然是實的。那些栩栩如生的蓮花原來都是石頭雕成。倘若餘墨痕不知道是幻覺作祟,大概會以為這些蓮花之下有什麽特殊的偃機機關。

對方既然給她造出了一條通路,焉有不去使用的道理?

餘墨痕深吸一口氣,給自己鼓了鼓勁兒,走了上去。

這蓮花小徑很是狹窄,又在道路正中,餘墨痕沒有辦法夠著兩側的牆壁,連個輔助支撐的地方都找不到,雙手派不上用場,隻能把全副注意力集中在腳下,以免自己不小心分神,從人家特意給她準備的路上摔下去。

可是她才走到中間,那蓮花的花瓣便一一委頓似地收起,眼看就要重新陷落回餘墨痕腳下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

餘墨痕心頭瞬間火起。

那操縱幻覺的人願意給她路走,她照著走就是;可是對方驟然發難,她又怎麽肯遂了對方的意就此摔下去?急躁與激憤在她心中交織,逼得她狠命一搏,跳了出去。

餘墨痕在平地上走路的時候,可能都很難走得這麽直。可是此刻情況緊急,她的潛能被硬生生地逼了出來,居然就成功地踏著幾朵正在快速下落的蓮花跳到了對麵。

這幾下發揮實在大大超出了餘墨痕平時的水平,也幾乎拚盡了她全部的力氣。她甫一落地,趕緊以手掌撐住牆壁,一麵大口喘氣,努力叫自己緊張的心緒平靜下來。

在如此近的距離裏,歌聲和門裏的人影都逐漸變得清晰起來。餘墨痕穩了穩心神,決定主動一回,便一鼓作氣地走上前,伸手推開了那扇門。

門裏是個背對著餘墨痕的女人,那歌聲正是自她口中發出。她整個人跪坐在地上,腳上拴著一根不知通往何方的鐵鏈。她那被殘破的衣裳堪堪掩蓋的肩頭,堆疊著黑得發藍的長發。

餘墨痕忽然就沒有辦法再往前走一步了。

“你是誰?”她的聲音前所未有地平靜,因為她的心裏實在是恐懼極了。

唱著歌的女人緩緩回過頭,一張與餘墨痕的母親酷肖的臉,如同隻能開放一個瞬間的花朵,迅速地凋零下去,露出了森然的白骨。

餘墨痕昏厥了過去。

她再度清醒的時候,已經回到了衙役給她安排的屋子裏。她躺在床上,衣裳都沒有換,一睜眼,就看到淩艾正在邊上照看她。

餘墨痕揉了揉疼得鑽心的腦袋。她沒想到會在這裏看見淩艾,心道這難不成又是某種幻覺?

又或者,她自己隻是做了個噩夢?

她從前也夢到過無數次母親的死亡,卻沒有一次如此詭異,又如此真實。

淩艾見她醒了,湊上前仔細看了她一會兒,露出了一個舒心的笑容,道,“看來應該沒事了。”

餘墨痕一愣,道,“我怎麽了?”

淩艾就道,“你什麽時候吃下了‘見思惑’,怎麽也沒跟憑之說一聲?”

“‘見思惑’?”餘墨痕費勁地想了想,才道,“我在玄女祠的時候,被霧氣所擾,一直有些暈。那裏的聖女說有種叫椒荷腦的東西能夠幫我保持清醒,叫我含在舌下……結果後來出了點狀況,就被我吞下去了……”

淩艾歎了口氣,就道,“她們哄你的。這種藥物不僅不能叫你清醒,吃下去反而會催生許多幻覺。說來也怪,此地的居民,多多少少都有些中招的症狀。也不知道玄女祠是如何投放藥物的。”

“之前元將軍也出現過些許幻覺……”餘墨痕猜測道,“或許與玄女祠後麵那些奇怪的霧氣有關?”

“在親自去檢查之前,我也很難判斷出真正的原因。總之,幸好我來得及時。這‘見思惑’的藥力,我已經給你拔得差不多了,即便有些後遺症,你再歇一段時間,輔以藥石,應該就能恢複。”淩艾說著,順手給餘墨痕遞了一杯水,又道,“憑之和顏錚去搜查這衙門了。”

餘墨痕的臉不由一紅。她確實打算問元憑之的去向,沒問出口。

她心裏又有些驚奇,怎麽顏錚也來了?

淩艾又道,“憑之心裏愧疚得很——他說自己隻是離開了一會兒,你就不見了,屋門敞著,外衣都給大風吹到外頭去了,居然一直都沒有回來。此事一出,他信不過這裏的衙役,隻好自己一個人找了一宿,最後不知道發現了什麽妖法的蹤跡,竟然在地牢的入口找著了你。”

餘墨痕低著頭,隻道,“元將軍倒是細心。”

要是她和元憑之換個角色,大概隻會以為對方又被叫去應酬了,根本不會留意到種種意味著失蹤的不對勁兒。

她乏得很,在淩艾麵前也一向比較隨意,便打算重新躺下再睡一會兒,可是她正要把水杯放下的時候,突然聽見一聲鴉啼。

那大概是餘墨痕如今最為厭惡的東西了。她驚得險些將水打翻,急急向淩艾問道,“你有沒有聽到?”

淩艾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突然明白過來,連忙道,“憑之跟我說過,你之前出現過關於烏鴉的幻覺……沒事的。剛才那是真正的烏鴉。”

餘墨痕這才約略放下心來。她知道淩艾有家傳的醫術,知道許多解毒的方法。玄女教的妖法,對於淩艾而言,恐怕是沒有用的。

也就是說,即便她和元憑之都中了招,淩艾的所見所聞,卻一定真實可信。

餘墨痕想到這裏,眉頭忽然就皺了起來。

元憑之說過,幻覺常常建立在中招的人對某種事物的了解之上,真正的細節,都是他們自己補充出來的。

那麽眼前這個突然出現、卻又很符合餘墨痕印象的淩艾,究竟是真的,抑或又是某種幻覺作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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