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八十九章】妖女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6637

千萬點黑色的烏鴉撲騰著翅膀,自草木之中衝天而起。有一個瞬間,餘墨痕覺得天地風雲都要為之變色。

群鴉遮天蔽日,淒厲喑啞的叫聲卻並沒能遮蔽聖女尖厲的笛音,反而隱隱約約有和笛音配合之意。這種不詳的聲音,越發叫人心中催生出無盡的愁鬱與淒惶。

餘墨痕被這些陡然升起的情緒所擾,五髒六腑都有些難受。她腳下虛浮,自覺已然站不住,便向邊上一棵柏樹輕輕倚靠了過去,試圖借力穩住身形。

誰知一靠之下,居然靠了個空。

餘墨痕猝不及防,跌在地上,再一抬眼,方才還在她身邊的柏樹已沒了蹤影。她連忙揉了揉眼睛,心道難道是她自己頭昏眼花、心緒躁動之下看錯了?又或者,這柏樹林本身就有蹊蹺?

人走在路上,不會無緣無故往樹上撞。她和元憑之過來的時候,自然是避開樹木,在林間能夠通行的空地上行走;以他們兩人在機樞院鍛煉出的身體條件和行走習慣,走這樣一段路,不僅不需要扶住樹木停下休息,甚至會有意避免觸碰沿途經過的物事。

這種在許多陌生情境下都很有用的警惕性,這一回卻偏偏逆了火,使得他倆完全沒有察覺此地樹木的異常。

眼前的景象再度將餘墨痕的注意力拉了回去。她出一回神的工夫,被笛聲所驅使的群鴉已然從天空中俯降,直衝前方的村人而去。血肉骨骼破損的悶響,慘叫之聲,頃刻間便不絕於耳。

反應太慢的幾個人,眼看就要被烏鴉啄得重傷倒地;還算機靈的那些,則早已偷空向柏樹林外跑去。這些村人來勢洶洶,沒想到竟被一群扁毛畜生折騰得铩羽而歸。

餘墨痕全然沒有料到這一出,此刻不由歎服。看來即便這玄女教所崇拜的隻是一尊泥做的偶像,這些聖女倒是的確有些過人之處——或許應該說,豈止是過人之處?

一個人到底要有怎樣的本事,才會練就這樣的妖法,能夠以笛聲驅動千萬烏鴉?

這些神秘的女子,究竟是聖女,還是妖女?

這支由村人臨時組成的隊伍已經潰散,那吹笛的聖女卻並沒有就此停下。未能逃脫的幾個村人幾乎承受著來自烏鴉的全部攻擊,眼看著便恐怕已活不成了。

餘墨痕隻覺得聖女太過狠厲,別人不過是上門尋釁,罪不至死,又何必趕盡殺絕。她試圖上前阻攔,可是五髒之中那種不適的感覺愈發強烈,她還未起身,整個人便再度撲跌於地上。

餘墨痕想要張嘴大呼,試圖以聲音阻止,這才發現她的嗓子已經嘶啞,她竭力呼喊,聲音也即刻湮沒於尖厲的笛音與漫天的鴉聲之中,幾不可聞。

餘墨痕急得手足無措,不成想,那些烏鴉將村人啄出了一身血洞之後,竟然又向著聖女的方向飛了過來。

隻是不知為了什麽緣故,這些烏鴉飛到一半,便被一麵無形的牆所阻,隻能落在地上,一麵焦躁地踱步,一麵吱喳亂叫地向著聖女們這邊示威,聽那叫聲,竟似乎已經不太受笛聲的控製。

圍坐在地上做法的一群聖女,麵色顯然都有些緊張了,吹笛的聖女卻不為所動,隻一麵吹奏那詭異的曲調,一麵從聖女們圍成的圈子中走了出去,竟是要走入鴉群當中去。

餘墨痕原以為坐在地上的聖女隻是擺擺樣子,真正有用的隻是那笛聲。卻沒有想到,吹笛的聖女一旦走出圈子,便仿佛失去了某種無形的保護。她離那圈子漸遠,原本不敢上前的烏鴉便大膽了起來,有幾隻甚至已經飛上了聖女的肩頭。

聖女不動聲色,隻是以她那一貫奇妙而迅捷的身法,引領著鴉群往林中另一個方向前去。眼看她越走越遠,停在她肩上的烏鴉卻突然發難,它猛一探頭,堅硬的鳥喙就向著聖女耳後裸露的皮膚狠狠啄了下去。

那傷口看來很深,聖女已經離餘墨痕很遠了,餘墨痕都能清晰地看到有鮮血冒了出來。

這大概是聖女最像個有血有肉的尋常凡人的時刻了。

見有同類成功襲擊這個吹笛的女人,其它的烏鴉也紛紛效仿,聖女身上,瞬間便也多了許多個血洞。

這以身飼鴉的場景直教餘墨痕看得心驚。以側麵對著她的聖女卻還是沒有什麽表情,隻是走得愈發快了。

餘墨痕的確對這玄女教有諸多質疑,認為她們與此地的許多命案有所關聯,而且眼睜睜地看著她驅使群鴉,將幾個村人啄得遍體鱗傷委頓於地。但縱然如此,餘墨痕也不願放任如此暴戾的場景繼續下去。即便將來可能會兵戎相見,她也不希望這聖女就此喪命。

她再度努力支起身體,竭盡全力想要上前阻止。

正在做法的圈子裏有個聖女眼尖,瞧見餘墨痕的意圖,便一手仍保持做法的狀態,另一隻手則將腰間短笛抽出,不由分說向著餘墨痕擲去。餘墨痕避之不及,好容易站起來,又給這被聖女當甩棍使的短笛擊中,再度摔倒在地上。

餘墨痕一度想要取信於這些聖女,一直注意不去違背她們的意願;然而此刻她終於怒了,脫口道,“她難道不是你們當中的一員?你們為什麽不上前搭救?”

擲出短笛的聖女單手掐出一個餘墨痕見過的手勢,顯然又是在與她們那位玄之又玄的玄女娘娘溝通,頓了一會兒才回答了餘墨痕的問題,“玄女娘娘既然向群鴉借力,得它們相助趕走歹人,自然要有所回報。我們的姐妹以身獻祭,也正是為此。”

這種說辭,對於餘墨痕來說簡直毫無道理。若當真要回報,喂些鳥食不就結了?為什麽非要以人的血肉飼之?從目前的情況來看,那吹笛的聖女將鴉群引走,目的更像是為了保全這些口裏心裏隻有玄女娘娘的同伴。

餘墨痕正要再出言想阻,耳邊卻忽然傳來破空之聲。她之前已經被短笛打中過一回,斷然沒有在同一個手法下再次中招的道理。她反射性地一躲,才發現那東西竟是一條係著長索的鐵鉤,雖然從她身側飛過,但顯然並非是為攻擊她而來。

更加出奇的是,餘墨痕親眼看見鐵鉤明明一路撞上了許多棵柏樹,卻全都毫無阻力地從中穿行而過。那鉤子飛出老遠,才以相當驚人的力道勾住了一棵或許真實存在的樹木,鐵鉤上附帶的長釘,也就牢牢地釘入了樹幹之中。

這場景實在詭異地很。餘墨痕徒勞地揉了揉眼睛,已然分不清什麽是真,什麽是幻。

好在,此刻有一個人已經攀著長索飛身而來。

竟然是之前不知去了何處的元憑之。

餘墨痕心頭一喜,又覺得自己此刻的狀況實在狼狽不堪,便紅著臉頗為艱難地想要站起身來。元憑之已然飛至她身側,伸出一隻手攬過餘墨痕,帶著她蕩了出去。

在那長索的牽引之下,他們很快遠離了那些不近人情的聖女,連被群鴉圍攻的那一位,也已經看不見了。

餘墨痕剛落在地上,便頗為急切地道,“咱們是不是該去救人?”

元憑之笑了笑,隻是不疾不徐地將長索收回腰側——他竟然是穿了輕型的偃甲而來。那長索飛出那麽遠的距離,依然能夠結結實實地釘入樹木之中,原來是有機甲盒提供動力的緣故。

“救人?”元憑之收拾好裝備,才開口道,“有什麽人需要咱們去救?”

“你沒有看到?”餘墨痕急急解釋道,“那個吹笛的聖女,都快被烏鴉啄死了;此外還有許多受傷的村民,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烏鴉?”元憑之頗為玩味地看了她一眼,道,“你說的,不會是那些黑紙吧?”

餘墨痕愣住了。

既然林中的柏樹都很可能並不是真實存在的,那麽,她又如何能夠確定,那些不知從何而來的凶悍烏鴉,不會是某種幻覺呢?

餘墨痕沉默了一下,便道,“我也希望是我看錯了……畢竟你看到的隻是黑紙,我看到的卻都是會叫會飛會叫、會取人性命的烏鴉。”她無能為力地歎了口氣,又問道,“不過,你用鉤索探路,是不是已經看破了這裏的幻術?”

元憑之就道,“說不上是看破。我隻是等你的時候窮極無聊,對那些柏樹生出了些許興趣,仔細一瞧,才發現這樹林子有些不對頭的地方。”

餘墨痕心道還是元憑之細心,仔細一看就能看出不對,當下便請教道,“比如說?”

“其實簡單得很。”元憑之解釋道,“大千世界,甚至沒有兩片完全一樣的樹葉。那麽一片林子之中,又怎麽會出現幾棵一模一樣的樹木?”

餘墨痕隻覺得自己大概是瞎了。聽起來這麽簡單的事情,她怎麽就從未察覺?

元憑之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安慰道,“你一心前去查探,很多事情沒能留意到,也是很正常的。”他又敘述道,“我發現不對,便去附近把我之前藏下的偃甲拿了過來。回來的時候便瞧見村民前來鬧事。沒有盡早把你救出來,還請你見諒。”

餘墨痕一邊驚歎元憑之居然早就做足了準備,一邊搖了搖頭,“那玄女祠中雖然詭異,倒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危險。隻是我不知道什麽時候中了招,居然會將黑紙看成烏鴉。”

“其實誰對誰錯還說不定。”元憑之略一沉吟,就道,“咱們兩個自進入這柏樹林,便都產生了某種幻覺。如今這個局麵,也隻能說咱們的幻覺不太一樣了。誰也不能確定,烏鴉就是虛妄,黑紙就是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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