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四十八章】錦娘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6828

餘墨痕之前聽說過,錦娘獲救不久後便醒了過來;隻是,餘墨痕一直想裝作自己從未卷入過那件事情,於是始終有意避免相見。

錦娘卻是特意來找她的。

餘墨痕第一次見到錦娘的時候,隻看到了兩個人鬼莫辯的形象從蕩蕩悠悠的水池裏鑽了出來。那場景實在有些奇詭。所以餘墨痕縱然聽淩艾描述過錦娘的美貌,倉促之下,也並沒有留意。

她現在才知道,淩艾所言,果然不虛。

這個女子已經恢複了她本該擁有的活力和健康,看上去如同一隻偶然間停留在塵世的精靈。

“好美。”餘墨痕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說出了這兩個字。

錦娘隻是笑吟吟地看著她,道,“小餘,見到你真好。”

錦娘笑起來的時候,並不會像淩艾那種公卿之家出身的大小姐一樣習慣性地將笑容收束得端莊得體;錦娘的笑容很有特色——雙眼彎成溫柔的弧線,鼻頭頗有點可愛地輕輕皺起,唇角洋溢著飽滿的笑意,很開懷地露出她編貝般的牙齒。

她其實已經不算年輕了。這個距離,餘墨痕不需要多麽仔細地去去看,就能發現,錦娘的眼角和脖子上,已經生出了淺淺的細紋。

但是她的笑容卻那般無邪而自然。

餘墨痕呆呆地看了一會兒,突然為了這種天然的美麗行了個禮,“……師娘好。”

她說完卻又立刻紅了臉——她這才想起來,機樞院內部是不拘這些禮數的。

“哎?”錦娘愣了一下,笑道,“不用不用。我雖然是陸諶的妻子,卻也算是機樞院的偃師。你跟憑之他們一樣,叫我錦娘就好。”

餘墨痕點了點頭。

“我聽小淩說了,是你救了我。”錦娘很親切地看著她,“一直想過來看看你,也好道個謝。隻是我身子一直不見好,才拖了這許久。”

“沒有沒有,”餘墨痕驚慌失措地搖搖頭,“我隻是……我隻是聽淩艾安排。”

錦娘隻是笑了笑,又道,“我聽憑之說過,你來自蚩魯山西麵的哀葛山寨。我雖然不太了解那個地方,但娘家也有人也在西涼居住過,聽說,那裏的生活環境、語言、文化,都跟帝都相差很大。你來帝都也有些時候了,可還習慣?”

餘墨痕心道這有什麽習慣不習慣的,她在哀葛的日子,過得可要比如今差得多了。

然而錦娘畢竟也是一番好意,餘墨痕看這個如今才算第一次看清楚長相的師娘又很是順眼,便連忙答道,“一切都好。”

錦娘卻並不僅僅是寒暄,聞言又道,“陸諶畢竟不是個細心的人,他雖然很希望能做個稱職的師範,但很多事情上難免有疏漏的地方。你若是有什麽不習慣、不開心的,也不要羞於吐露。我知道你跟小淩交好,不過那孩子總是到處亂跑。你平日裏若是找不到人說話,也可以跟我聊聊,再或者,逮到憑之回來,也可以問問他當年是怎麽適應過來的。我聽說你們倆挺熟。”

餘墨痕疑惑地看著錦娘,“元將軍……他有什麽需要適應的?”

錦娘笑一笑,就道,“你別看憑之如今那副如魚得水的樣子,從前他初來帝都的時候,可是個相當不好相處的孩子,木訥得很,過了好長時間才跟大夥兒打成一片。”

餘墨痕聞言一愣。她原本以為,以元憑之所表現出的那種風度,他也應當是出身於名門。可是淩艾跟錦娘所說,卻似乎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

如今近乎完美的元憑之,從前究竟經曆過什麽?

錦娘卻並沒有留意餘墨痕臉上那種時常出現的呆愣,又接道,“你現下住在哪裏?遠不遠?生活可還方便?有錢用沒有?”

餘墨痕聽得心裏一熱。

她打小過得苦,見過了太多真真假假關心她境況的人;根據她這些年一個人摸爬滾打攢下來的一點淺薄經驗,通常談到錢的人,都是真真切切地在關心她的境況。

餘墨痕雖然偶爾也會自傷身世,但在真正關心她的人麵前,反而會努力將平日裏的狼狽情狀盡量掩藏起來;所以她更加堅定地表示,一切真的都還好。

她不願錦娘再問下去。因為這個溫柔的如同水一樣的師娘,不管問些什麽,餘墨痕恐怕都會回答的。

那麽餘墨痕苦心想要藏起來的脆弱卑劣的一麵,恐怕也就藏不住了。

她隻好反問回去。

“淩艾跟我說過,錦娘你前些日子在北梁探親,”這是餘墨痕現下能夠想到的唯一一個話題,“我長居西南,卻不知北方風物如何。將來錦娘你若是得空,還請多說與我聽聽。”

她說著就覺得有點不對。

錦娘隻是回去探親,怎麽回到機樞院的方式如此離奇?

果不其然,錦娘苦笑了一下,“回去探親這個說法,不過是編出來糊弄人的。小淩也不是不知道,怎麽就這麽跟你說了。”

餘墨痕一愣,就道,“這也怪我。我不該問的。”說著就開始尋思怎樣才能找個借口逃走。

錦娘卻搖了搖頭,“這事說與你聽也沒有關係。小淩跟我們說了,你該知道的,也算是都知道了。”

餘墨痕有點酸澀地點了點頭。

錦娘便回過身,關上了門。

“自從知道千歲金的源頭很可能在深海之中,機樞院從很早以前,就開始研製可以在深水中運轉的機甲。”錦娘解釋道,“北梁雖然地處北方,卻也一麵靠海,所以人人善水。機樞院難得有我們這幾個水性不錯的偃師,便常常將我們派往水下測試機甲。隻是這件事對外不可透露,我便編了個回去探親的借口。”

“原來……”餘墨痕聽她這樣說,不由想起自己也一樣踏上了他人編寫的命軌,便歎了口氣道,“但凡是能派的上用場的人,機樞院都是要利用一番的麽。”

“你這樣說倒也沒錯,”錦娘很平靜地笑了笑,“不過既然領了機樞院的薪俸,總要做些事情。畢竟不論身在何處,都不好做個沒用的閑人。否則……很難活下去的吧。”

她的笑容裏從來不見哀婉的成分,話語卻是字字錐心。

餘墨痕明白她的意思。

這種用盡一切某一個出路的活法,難道不也正是餘墨痕的人生的寫照?

餘墨痕感慨之餘,心裏也逐漸升起了一點警覺。

這番談話縱然隨意的很,錦娘也是個頗有魅力、很令餘墨痕仰慕的女子;但初次見麵,便談至如此地步,餘墨痕總覺得有些不對。

“錦娘,我是個很愚笨的人,言辭間若有不合適的地方,還請你見諒。”餘墨痕小心翼翼地試探道,“我聽你這一番話,總覺得意有所指……你是不是有什麽話要對我說?”

錦娘輕輕頷首,“其實我並不是特意來對你說這件事的,但眼下也算是個不錯的時機。”

這些天以來,餘墨痕已經想得很開了。她隻苦笑道,“該知道的事情,早知道一點總是好的。”

錦娘道,“陸諶說過,你和憑之很像,都是懂事的孩子。”

“我隻是覺得有些奇怪。”餘墨痕無奈地歎了口氣,“元將軍畢竟急著上戰場,有些事沒來得及告訴我,也沒有辦法;可是師範他幾乎天天都能跟我碰麵,怎麽該告訴我的事情,總要請人轉述?”

“你說的沒錯,”錦娘的笑意裏帶著點寬宥和縱容的意思,“陸諶就是那樣一個人,有許多不得已的事,他做起來卻常常利落得很,連一點反對的意思都沒有。他可以親自推動每一個關鍵的步驟,甚至親自去做決定。但他也的確知道,卷入這些事的人心裏該有多不舒服。因此他總不肯親自去陳述那些叫人傷心的事實。”

餘墨痕點一點頭,“畢竟,錦娘你作為師範的妻子,也首當其衝地給派去了水下。”

“陸諶這些年很不易啊。官位越來越高,要顧及的也越來越多了。上到朝堂,下到他的每一個門生,他總想盡力照顧到,力有未逮的時候,也是會難過的。”錦娘不在意地笑了笑,“他這小小的一點心思,縱然有自欺欺人之嫌,我總是該理解的。”

餘墨痕想了想,就道,“我小時候跟隨齊國來的夫子讀書,有一個句子,叫做‘君子遠庖廚’,當時總也不明白齊國人為什麽崇尚這種偽善。現在想來,大概與師範有著同樣的不得已吧。”她盡量樂觀地笑了一下,“師範身居要職,還能夠盡力保持惻隱之心,已經很好了。”

錦娘隻是笑,不置可否。“沒想到,你長居哀葛,竟也學過齊國人用的這些半文不白的句子,”她露出了一種追憶起往事的表情,“時代畢竟不同了。”

“哀葛雖然因為擁有千歲金而懷璧其罪,招來了齊國人的覬覦;但也正是齊國人打通了通往蚩魯山另一麵的通道,哀葛的圖僳人因而得以學習齊國人的文化,寨子也比往日繁榮了許多。失去的和獲得的,實在是難以衡量。”餘墨痕平靜地陳述著事實,“從前的圖僳人恐怕從來沒有預期過這樣的未來,然而人已被卷入洪流之中,總有些身不由己。”

“看來你已經想得很清楚了。”錦娘看她的眼神帶著一點點心疼。或許是因為不太應景了,錦娘那無邪的笑容終於收了起來。“既然如此,我接下來的話,說起來也就心安了些。”她頓了頓,就道,“南方有幾支山匪作亂的事情,你應該聽說過的。陸諶打算這個月就把你送去參與平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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