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三十三章】孽畜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6729

這是一頭真正的豬。

肥頭大耳,短腿凸肚,毛色粉白,眼珠子溜黑,能吃能睡。

它唯一不像豬的地方,就是太好動了。

這也是水手們沒辦法藏住它的原因。飛廬溯風開起來的時候極穩,難得晃動幾次,幾乎都是因為這頭豬在甲板上跑過。

這頭豬能夠在船上活蹦亂跳地滾到現在,也算是它自己爭取來的機會。

管事的發現它的時候,正在和餘墨痕說話。這頭豬突然就顛顛地從不知道哪個艙室裏跑了出來,親身把“豬突猛進”這四個字給演繹了一遍。

然後它突然在餘墨痕身邊停下了,非常有膽色地輕輕拱了拱管事的人的衣角。那雙烏溜溜賤兮兮地小眼珠子,竟然透出了幾分狡黠,目光來來回回地在管事的身上掃來掃去。

餘墨痕完全被它無視了,隻能腹誹:真不愧是衛家的商船,連一頭豬都能如此市儈了。

餘墨痕哭笑不得,追出來的水手可是魂都嚇飛了,跪在地上一個勁兒地磕頭,居然還沒忘了伸手扯住拖在那頭豬扭動的大肥屁股後麵的一截繩子。急得那頭豬立刻調轉腦袋,伸出小蹄子對著水手一頓猛踩。

那繩頭一看就是被掙斷的,斷口處的幾股細繩已經給摔打得散了,飛在那頭豬身後,好不飄逸。

管事的目瞪口呆地看了好一會兒,終於繃不住笑了出來。

可能是那天記簿的剛把賺得盆滿缽滿的賬目算出來,也可能是管事的剛巧吃了一頓水手們帶回來的新鮮蔬食。反正機緣巧合之下,管事的那張快要風幹了的老臉,少見地沒有再拉成與馬無異的長度。他非常大度地開了恩,答應暫時留下這頭豬一條命,等到要抵達最後一站京畿港的時候,才會殺了它下酒慶功。

水手們雖然如蒙大赦,也不敢再造次。他們給那頭豬多捆了好幾道繩索,甚至還派了人換著班地照看,生怕這豬中的鬼精靈再離開底艙另一邊的廚房半步。

豬盡管被束縛了自由,很不樂意,翻著眼睛哼哼了好幾日。

不過,廚房裏畢竟夥食豐厚,水手們好吃好喝地供著這頭豬,它吃得肚皮愈發地圓,原本狡黠的目光都迷離了起來,掙揣著要逃跑的動作,也漸漸地隻是做個樣子罷了。

人和豬其樂融融地相處了好些時日,直到飛廬溯風駛進京畿港的日子終於到來。

一路行來,剩餘的航程已經很短,買賣也都已經做得差不多了,船艙裏隻剩下最後要到帝都交付的一批貨。巧工、水手們也都清閑了許多,人人都盼著大吃一頓殺豬菜慶功。

最後,他們索性從傍晚就開始做準備,一個個摩拳擦掌地籌備著殺豬下酒的大計。

船上趁手的工具不多,但還是能湊出一整副殺豬必需的尖頭鐵杆鉤子木梯大砍刀;這些東西有許多是船錨等物臨時代替,但至少從形貌上看,並不會輸給餘墨痕那哀葛老家的肉鋪。

水手們都是船上的老手,盡管很久沒有親手屠宰過牲畜,畢竟也對抗過無數的風浪,渾身上下有的是力氣,他們每個人都很自信。

隻不過,世界上大多數的事情,都不是擁有一套工具、一身蠻力就能完成的。

餘墨痕很多年沒有用過灶具,自己不擅長做飯,對廚房裏那一套也不太感興趣。尤其對於飛禽走獸這類鮮活的生命,餘墨痕是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她勉強稱得上是個君子,一早就遠遠地避開了庖廚重地。

最重要的是,餘墨痕自知下船的日子已經不遠,能夠觀摩、學習“龍心”裏那些巧奪天工的偃機的機會越來越少,一時一刻都要加緊利用。弋小艄顯然也明白今後恐怕再無相見的可能,盡了全力地把她哥哥的巧思、她自己的見解都說給餘墨痕聽。

這一會兒,趁著大家夥兒都去圍觀殺豬這件大事,餘墨痕便又跟著弋小艄躲進了“龍心”裏,心無旁騖地研究起了那些寶貴的偃機。

“龍心”深在底艙之下,為了保密的緣故,一直以重重機關封鎖,外頭緊挨著的又是晝夜不停的鍋爐,空氣汙濁的很,人在裏麵呆不了多久便會頭昏眼花。對於一看見偃機腦子就轉得停不下來的人來說,更是相當地難受。

弋小艄畢竟是在江山船上成長起來的,已經很習慣這種境況;餘墨痕卻是全憑一股對偃甲之學的熱愛強撐到現在。

這會兒卻跟平時不一樣了:外圍已經沒有什麽人了;盡管還有幾個平日裏比較好欺負的夥計被迫留下來看鍋爐,但他們一方麵一人要管幾人的事情,一個個都忙得很,另一方麵也都曉得“龍心”保密的程度,輕易不會靠近。

餘墨痕平時還能強忍著,如今既然發現了這個難得的機會,實在心癢難耐,不願放過。

她不好意思跟弋小艄說,想來想去,還是找了個時機,把“龍心”的竅門稍稍打開一點,留了條縫,多多少少也有個通風的念想,勉強可作安慰。她不想給弋小艄添麻煩,特意巧作遮擋,不讓別人從外頭看見裏麵的動靜。

不知是這條縫隙真的起了作用還是錯覺,餘墨痕立刻就覺得呼吸通暢了許多,頭腦也逐漸清晰了起來。弋小艄看來也留意到了餘墨痕的小動作,她衝著那條漏風的縫隙瞟了好幾眼,也並沒有說什麽,算是默許了。

餘墨痕卻沒有想到,縱然人不會進來,這艘巨碩的飛廬溯風上,可還有其它的活物。

那頭豬闖進來的時候,弋小艄正在眉飛色舞地講,餘墨痕正在聚精會神地聽。尤其餘墨痕為了避人耳目,自己就坐在竅門背後,冷不防,就被那頭衝進來的豬撞得連人帶椅子翻了過去。

餘墨痕這一下給摔得眼冒金星,手忙腳亂地正要爬起來,腳下又是一滑。她一低頭,竟然發現自己撐著艙板的手掌上沾滿了血。

她驚恐地抬起頭,就看見那頭豬頸子上已經戳進去了一把尖刀,一邊噴湧著鮮血,一邊發了狂似地往前逃,慌不擇路間,居然徑直向著熱氣蒸騰、隆隆作響的七重銷金釜衝了過去。

弋小艄無論如何也不能允許這孽畜撞翻她哥哥的傑作。情急之下,她竟然飛身奔了過去,張開纖細的雙臂擋在了七重銷金釜前。

那頭豬少說也有三百多斤,衝過去的勢頭又猛,哪裏是弋小艄這副嬌小的身量能夠擋得住的?

餘墨痕來不及反應,就看見一人一豬,堪堪從七重銷金釜邊擦過,向著“龍心”內部飛了過去。

一陣駭人的巨響。“龍心”中最為重要的七重銷金釜算是保住了,但這一撞之下,不知道有多少根撬杆崩離了原位,多少個齒輪給撞得飛脫,多少條鉸鏈停止了運轉。這艘飛廬溯風雖然仍浮在水中,行駛的速度卻明顯異常了。

餘墨痕顧不得這許多,她的腦子一片空白,全憑身體反應,先是一腳把身邊的椅子踢到了竅門裏卡住,以免機關受損後自行鎖回原位再也打不開;然後她用最快的速度,向著弋小艄那邊奔了過去。

依然帶著溫度的鮮血,混雜著各種各樣的碎片和油膏,甚至還有些許千歲金,流了滿地。

那頭豬之前已經被紮中了頸子,全憑一股求生的渴望衝到了這裏。眼下,這最後迸發出的力量終於燈盡油枯。它巨碩的身軀滾在艙板上,劇烈地顫抖了片刻,便不再動彈了。

弋小艄的情況好不到哪裏去。

她遭了如此沉重的一擊,身上恐怕已不剩一根完好的骨頭,整個人像一隻破敗的風箱一樣摔在地上。她一定很痛,兩隻眼睛裏不斷湧出淚水,染了血的胸膛隨著一張一翕的嘴唇無力地起伏。

一根斷裂的木楔,從弋小艄的背後,將她捅了個對穿。

“弋小艄!”這是餘墨痕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她喊得很大聲,全然沒有搭理那些追著豬而來、卻又木雞般呆立在門邊的水手。“弋小艄!”

餘墨痕不知道該說什麽。她想說這艘船的“龍心”被毀了,沒有弋小艄你這個護船師,或許都找不到辦法平安靠岸;她想說弋小艄你哥哥的傑作都給撞爛了,隻有你才有本事複原;她還想說弋小艄你從前可是江山船上自稱以飼喂豬玀謀生的女鬼,如今被一頭豬活活撞死豈不是個笑話……

但餘墨痕唯一能做的,隻有不停地呼喚弋小艄的名字。

她絕望地發現,再多的責任、過往,未竟的事業,也拉不回弋小艄正在流逝的生命;一個人是否應該繼續存活下去,也不是由她該做或不該做的事情所決定的。

餘墨痕從前無數次想過要把這個女鬼送回地獄裏去,可是現在,她卻隻想讓弋小艄活著。

“船……船沒了動力……還不會沉……可是你……你快走……離開這艘船……”弋小艄茫然睜著一雙淚眼,斷斷續續地說著,“請你……你……記住……”

“你說什麽?”餘墨痕急得不行,把耳朵貼近弋小艄那越來越無力的嘴。

“記……住……”弋小艄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我的……哥哥,他叫……叫做……”

餘墨痕沉默著,很小心地去聽這句已經模糊難辨的牽念。

“弋蘭皋。”

弋小艄生命裏最後的三個字,竟說得異常地清晰。

她的嘴還保持著最後的口型,眼裏的光芒卻已經迅速地黯淡下去。

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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