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三十二章】龍心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6924

偃機和偃甲之所以能夠輔助甚至取代人力,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擁有千歲金提供的蒸汽動力。

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自偃甲之學出現以來,一代代的偃師,都在圍繞機甲盒不斷改進設計,要提高效率,要保證安全,要考慮很多必須要操心的事情。

機甲盒並不僅僅是簡單的盒子,“龍心”也不隻是單獨劃出來的一間艙室。它們能夠維持整副機甲運轉,靠的是內部許許多多精細複雜的機件,其核心結構,就是能夠將作為燃料的千歲金轉換為動力的銷金釜。

早先偃甲之學剛剛誕生的時候,機甲盒裏隻有一個銷金釜,釜中鐵杵在蒸汽動力下可以上下往複,永無止息,因此號為吳剛伐桂杵。

時人也曾大膽將這種早期的機甲盒加以推廣應用,甚至還研製出了蒸汽銅車的雛形。但機甲盒最初現世的時候遠不如現今這般有用,銷金釜時常變形,鐵杵也是有氣無力,效率極低,簡直隻能當做玩物。

安裝了這種機甲盒的蒸汽銅車,頂多隻是一種地位和財富的象征,真正跑起來的速度,連馬車都不如。

直到後來,機樞院廣招天下能工巧匠,集合了大齊帝國第一批偃師,終於迎來了偃甲之學的第一次大規模進步。

這批偃師之中還誕生了機樞院的第二任山長,尤其特別的是,那一任山長,是由一對兄弟共同承擔的。這二人一個名為夏均,一個名為夏革。他們想出了一種將銷金釜兩兩相對而置的“雙龍永嬉”之法。這種頗具智慧的做法,使得銷金釜中的吳剛伐桂杵每一次往複來回時都可以帶動偃機運轉,大大提升了機甲的效能。

偃甲之學發展至今,機甲的結構和造型日趨複雜,但機甲盒的種種變式,從來都沒有脫離過夏革所創設的雙龍永嬉之法。正是因為這個流芳於後世的設計,夏均、夏革其人雖然並未創立偃甲之學,在後世的典籍中,也常常躋身偃甲之學的祖師之列。

但餘墨痕眼前,龍心暴露在外的機甲盒裏,竟然排列著大小不一的七座銷金釜。

餘墨痕雖然出身蠻夷之地,但好歹也讀過徐夫子那些涵蓋極廣的典籍,抄過諸多風格、流派各異的圖譜,即便是她沒有見過的偃機,拆開來看,也能辨認出種種熟悉的構件。

眼前這種設計,卻是她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

進入龍心之前,弋小艄扮演的還是單獨麵對餘墨痕時常用的淑女角色,行止緩慢,語氣淡然,而現在,她顯然已經回到了護船師的狀態裏。

“你一定沒有見過這樣七重連環式的構造,”弋小艄的臉上寫滿了難以掩飾的興奮和驕傲,“你一定要仔細看看,它能夠節省多少千歲金。”

經弋小艄這樣一提點,餘墨痕才明白了把銷金釜做成這樣子的用處。

七座銷金釜相互連接,結構上竟然還有些力圖簡潔的意思,每一條管道、每一個輪軸都有物盡其用。餘墨痕仔細看去,約略能將這參差錯落的七重連環分為三簇,各簇銷金釜前後相接,是為了讓前一釜中還殘留著許多熱力的蒸汽,直接進入到下一釜中去發揮餘熱;銷金釜的規模逐一遞減,也是因為各釜中蒸汽逐次減縮,需要的空間也就逐漸變小了。

銷金釜運作的道理,餘墨痕勉強能夠看懂了;但是想要真正實現這個思路,最大限度地利用千歲金燃燒的熱力,又要盡可能地節省空間,所需要的精確計算和種種巧思,莫說是餘墨痕這種小角色,恐怕連徐夫子那樣有本事著書立說的人物,也是無法做到的。

“你是不是已經看明白了?”弋小艄笑著端詳餘墨痕臉上驚歎的表情,“這簡直稱得上是藝術,對不對?”

餘墨痕略一沉吟,道,“設計出這種銷金釜的人,是不是來自你們的宗族?”她說著便抬頭看了一眼弋小艄,“難不成就是你?”

“不,”弋小艄笑著搖了搖頭,“是我的哥哥。”

餘墨痕驚訝極了。

江山船九姓宗族,世世代代不能上岸,所要遭受的不僅是生活的不便,還有信息溝通上的極大阻礙。這種永遠落後於繁華人間的狀態,也是帝國一定要將這些叛臣囚在江上的原因之一。

所以,江山船上能夠出現弋小艄這種技藝高超的護船師,已經是非常難的事情;卻原來,九姓宗族中,還不止她一個偃術能人。

這不是弋小艄的作品,她眼中的自豪卻更盛了。不過沒過一會兒,弋小艄大約是想起了他們兄妹之間的一些往事,臉上的表情很快轉變為了一種追思往事的哀婉神色。

她看一眼餘墨痕,就道,“不過,你是怎麽猜到這種設計來自江山船的?”

這並不難猜。

餘墨痕還在講武堂偷師的時候,就已經學過,所謂偃甲之學的藝術,根本在於實用;沒有功能的美麗,都隻不過是愚蠢的浪費。

在陸地上,隻要有錢,隨時可以補充千歲金,因此並不需要多為儉省打算;但是在江海之上,無論船隻如何奢華,所能承載的重量也是有限的。何況這艘飛廬溯風是當做商船使用,裝載的都是能夠帶來利潤的貨物,讓燒錢的燃料占去的重量,自然越少越好。

機樞院的偃師是一種官職,官府給予的身份決定了他們站在商人的對立麵,不會為這種事操心。所以能夠想出如此構造的人,必然是出自於江山船那種地方。

正因為他們日日忍受著與人世斷絕之苦,官府加上了重重限製的千歲金更是難得,才會需要如此絕妙的辦法。

“你的哥哥……”餘墨痕歎道,“真是足夠去做偃師了。”

“他當然想去做偃師,”弋小艄憤然道,“可是他既然姓弋,怎麽能到官府的地方去?江山船上的人,又怎麽有資格懂得偃甲之學?”她說著,神色越發悲戚,“多可笑啊,他是多麽驚才絕豔的一個人,卻隻能呆在江山船上,跟我一樣,靠著飼喂豬玀偷生!”

餘墨痕想起江山船上跟著弋小艄的那個男鬼。難道那是弋小艄的哥哥?單以兩個人的身形,真看不出來是兄妹。

無論如何,餘墨痕都很為這樣的命運不平,她想一想,又奇怪道,“既然是你哥哥的設計,為什麽會到了衛家的船上來?”

“因為這個護船師的職位,本來是我哥哥的。”弋小艄道,“哥哥他固然不願離開我們這些親人,但是他那樣的人,又怎麽可能甘心一輩子呆在江山船上?所以他冒了很大的風險,用七重銷金釜做籌碼,總算謀到了這樣一份能夠離開嘉沅江的活計。”

“可是……”餘墨痕低聲道,“在這裏做護船師,也不過是換了一條水道……”她覺得這話有點冒犯,說著說著,便漸漸收住了聲。

弋小艄卻沒有指責她的意思,隻是苦笑著慢慢地點了點頭,“你說得對。就算離開了江山船,哥哥也隻能日日守在這底艙裏,沒有人的時候,才敢偷偷到甲板上去透一口氣……”她的臉上保持著那種叫人不忍看的笑容,完全沒有察覺到眼淚已經流了下來,“可是他說起這裏的生活的時候,卻是那麽地高興,就好像真的已經回到了人間一樣。”

餘墨痕聽得難過,脫口問道,“為什麽,他沒有繼續呆在這裏了?”

弋小艄的眼淚終於滴落到了船板上,嚇了她自己一跳。她緩緩低下頭,閉了閉眼,道,“因為他死了。”

餘墨痕沒有追問死亡的原因。有些痛苦是獨屬於當事人的,親人的死亡就是其中之一。

之後的許多個夜晚,餘墨痕都會到底艙裏去,細細觀摩、探究“龍心”裏那些巧奪天工的偃機。

弋小艄的哥哥不隻有七重銷金釜這一個作品,“龍心”裏的每一樣東西,都做過特別的改進和設計,無不傳遞著這個人對水上偃機的理解。

這對於整個偃甲之學,都是一筆難得的財富。然而,隻因為他們的設計者令人扼腕的身世,這些堪稱藝術的作品,可能永遠都隻能深藏在這艘商船的底艙之中。

倘若其中任何一件泄露出去,江山船上本就烙印著叛亂之罪的九姓宗族,就很可能會因為涉身大齊帝國最為緊要的偃甲之學,而遭到更為慘痛的命運。

這或許正是弋小艄冒著跟她哥哥同樣的風險,離開江山船,來到飛廬溯風上做護船師的原因。

不過,相對於弋小艄從前煉獄惡鬼似的生活,來做護船師,投身於她真正喜愛的偃甲領域,也未嚐不是一種救贖。

餘墨痕感激弋小艄準她來看這些一直隱藏在“龍心”裏的偃機,也歎惋弋小艄兄妹所遭受的不公命運。但無論如何,她也沒有辦法原諒弋小艄從前做過的惡事。

餘墨痕始終堅信,無論處境如何艱難,都不能成為傷害別人的理由。

因此她以為,在“龍心”中探討偃甲之學,就已經是她和弋小艄之間最深的接觸了。

反正飛廬溯風已經過了臨畿縣,再過兩三個港口,就能抵達帝都。到時候,餘墨痕離開衛家的船,並且如衛業醇所願再不要和衛家產生任何瓜葛,也就再也不會見到底艙裏的弋小艄了。

然而天意總是難遂人願。帝都已經在望的時候,突然出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水路辛苦,願意跟船的管事很少;而且為了減輕重量、降低花費,衛家往商船上派的人員也不會太多。除了維護飛廬溯風運作的巧工隊伍,與幾個負責交貨驗賬的倉管、記簿,剩下的大多都是水手。

這些水手做過的荒唐事不少。

從前弋小艄派他們去跟著餘墨痕的時候,他們便會偷偷采買些新鮮蔬食,打打牙祭;如今任務快要完成,水手們日漸興奮,也日漸不管不顧了起來。

不知道是在哪個港口發生的事,他們竟然把一頭活豬弄上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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