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二十四章】豬玀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7434

餘墨痕沉默地坐在黑暗裏,偶爾無聲地動一動手指。

這正是她的老習慣。隻要她還能控製自己的手指,她就知道自己至少還活著。

但她如今所知道的,也隻有自己還活著這件事了。

十二天以來,她一直處於這種境況之中。

這間狹窄的艙室裏沒有任何光源,呆得久了,人很容易喪失判斷時間的能力。餘墨痕能估算出時日,是因為每天會來兩個人,送進來一盆水,十幾個烤得焦黑的番薯。

這就是關在這間艙室裏的十幾個姑娘一整日的飲食了。

他們被關在這裏十來天,手腳都被綁住,腰上還拴著一根鐵鏈,根本沒有出去的可能。風浪造成的頻繁而劇烈的搖晃,更常常使這些虛弱的姑娘因強烈的不適而嘔吐。

這艙室內已經滿地汙穢。

然而這些半死不活的姑娘們已經完全顧不上這種小事。

她們麵對著簡直是用來豢養溷豚的食物,竟然也全似把自己當做了豬玀。

每日鐵鎖打開的刺耳聲音響起,所有奄奄一息的姑娘便突然恢複了一點回光返照似的活力,混沌的眼神裏也聚起了一點光——那光的來源是向內推開的厚重木門。然後一個嬌小的女鬼,會領著一個鐵塔似的男鬼出現在門口。

餘墨痕把他們看作是鬼,因為隻有鬼才會做出他們的行徑。

那女鬼就是圖僳男人心目中“女人家該有的樣子”,麵目並不很秀麗,細細描畫,也還算豔;體態並不很端莊,一番打扮,也還算媚;曉得自己該做什麽事,但不想做的體力活要人幹的時候,也曉得發一發嬌嗔,借著誇男人的氣概,求著男人去做。

端麗矜持的女孩子是大戶人家的追求;普普通通的圖僳平民,隻想要這樣一個嬌滴滴的、會說體己話、又有點持家本事的奴隸。

但就是這樣一個完全符合某種不知是誰定下的女人家標準的女子,所扮演的卻完完全全是一個以欺壓和虐待別的女人為生的角色。

這個女鬼的嬌媚,隻用於指使那鐵塔似的男鬼在門口放下一盆水,然後將那十幾個煤球似的番薯砸向這群可憐的姑娘。

她完全熟知這些姑娘將來的命運,那張塗得嫣紅的嘴唇裏,隨時都可以用極其惡毒的語氣,將那種不該屬於一個獨立的人的命運撕破給她們看。

但那種遙遠的未來,已經不是這些早就深陷厄運之中的姑娘關心的事情。

姑娘們的眼裏沒有這兩隻鬼。她們隻知道,門一開,水和番薯就到了。

每到此時,這些手和腳都被束在一起的姑娘,便能憑空榨出一身瘋狂的力氣,爭先恐後地拖著嘩嘩作響的鐵鏈,向著那隻破爛的水盆和那些煤球似的東西拱過去,拉長她們做人時通常寡言的唇,伸出她們從前羞於吐露的舌,去叼、去搶那僅有的食物和水源。

原來饑餓和焦渴,真的能把人逼至失格。

其實,最開始並不是這樣的。

餘墨痕迷迷糊糊恢複知覺的時候,這間裝十幾人都嫌擠的艙室裏,已經活活塞進了三十幾個姑娘,頭碰頭,腳碰腳。嚇得餘墨痕立刻驚醒過來,還以為又回到了那一地死屍的冰縫裏去。

好在這些姑娘都是鮮活溫熱的人。

她們都是被人拐子或哄或騙,給弄到這艘船上來的。

她們有的脾氣暴烈,指天罵地;有的怯懦柔婉,隻怨自己命苦。有的出身高貴,是士族的小姐,有的寒微孤苦,如餘墨痕。

困境之中,姑娘們唯一的依靠,就隻有幾乎陌生的彼此。

這間艙室雖然牢不可破,大多數時間裏,也沒有人進來。

膽大的幾個姑娘,趁著人拐子們還給她們留了張吃飯的嘴,便領頭開了口商量對策。她們當中,有的說自己家裏勢大,隻要能想辦法報個信出去,這裏所有的姑娘都能獲救;有的說那送食物的女鬼和男鬼來的時候,大家一起闖出去,也未必全然沒有機會——但這個提議一開始便遭到了好幾個姑娘們的反對,畢竟那大漢鐵塔似的身形實在頗具威懾力。姑娘們心態上已經怕了,便更難有取勝的機會。

餘墨痕雖然沒怎麽說話,轉得飛快的腦子倒也沒停過。

她剛從萬分艱險的雪山裏搶回自己一條命,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就這樣放棄掙紮。

她一開始想的是從這艘巨船的結構下手,畢竟這是她最引以為豪的手藝;然而這間艙室徒有四壁,恐怕要等到她有機會離開這裏,她這點本事才能有用武之地。

沒有機會,就創造機會。餘墨痕對著唯一的出口朝內的門軸動過許多心思——她隻覺得關押她們的人拐子簡直一點常識都沒有,難道就不怕她們直接把那門軸拆了?

隻是,雖然那時候她們腰間還沒有鎖上鐵鏈,手腳上的皮繩可都已經緊緊地綁上了。那皮繩不僅相當結實,而且越是掙紮,捆得越緊,餘墨痕沒辦法把她那雙還算靈巧的手放歸自由,拆卸門軸的大計也就一直沒能付諸行動。

她這邊想得焦頭爛額,幾個性急的姑娘早已熬不住了。她們來來去去地討論了許多回,終於決定,趁著勇氣尚在,還是要冒一回險,一同往外衝。

其結果堪稱慘烈。

她們第一次舉事的時候,原本靜悄悄的艙門外,瞬間湧進了好幾個跟那鐵塔似的男鬼有著相同體魄的船工。

領頭的幾個姑娘直接給拖了出去,有的再沒回來;有的僥幸存活,卻也給折磨得不成樣子,被船工像拎一隻破麻袋似的拎了回來,還附贈了那隻嬌小的女鬼一通冷嘲熱諷。

為了防止她們再動歪心思,從那一日起,她們腰上就多了一條拴豬狗的鐵鏈,吃食就隻有這一盆水,以及勻一勻每人勉強能分到大半個的番薯。

迅速衰弱的體力和一次次嚐試的失敗很快消磨了姑娘們的希望和鬥誌。

尤其令人羞於啟齒的是,但凡舉事,有冒死領先的人,也有膽怯退縮的人。領先的人要去麵對難以想象的厄運,退縮的人卻可以偏安於這臭烘烘的艙室裏,享用每日醃臢的飲水和焦炭似的番薯。這種在陸地上隨處可見、卻又常常被忽略的不公,使得這群原本就不算很熟悉的姑娘之間,生出了難以彌補的嫌隙。

信心和希望與時間一同流逝,沉默和漠然很快卷土重來,漸漸地,沒有人再為所有人的自由衝鋒陷陣。

與此同時,疾病作為這個舞台上必將出現的敵人,終於悄然從滿地的髒汙中現了身。

當某次艙門打開的時候,借著門外微弱的光亮,所有人都看到了一個姑娘手上臉上蔓延成一片的爛紅惡瘡。於是這支已經分崩離析了許久的隊伍難得地再一次團結了起來——姑娘們瞬間用尖叫達成了放棄病人的協定。

餘墨痕蜷縮在角落裏,使勁閉上了眼睛,努力不去看一片昏暗中將那病人蹬向門邊的幾雙腳上熟悉的繡鞋。

病人被拖了出去。一陣駭人的慘叫之後,餘墨痕似乎聽見了什麽東西落入水中的聲音。

這件事在姑娘們的心中埋下了黑色的種子,從那以後,每個人都不再為自己的私心做下任何遮掩。

有人勉力擠開攔路的幾具爬行的軀體,去那醃臢的盆子裏搶或許可稱得上最潔淨的第一口水,仿佛已經全然忘記,幾天前她們曾經互相謙讓著依次飲用這珍貴的水源;有人明目張膽地奪走別人正要伸嘴去叼的番薯,仿佛船艙裏的姑娘已然換了一撥,曾經協力分開那些烤得焦硬的食物、以便每個人都能吃到一點東西的那點情誼,都是別人的。

混亂最初顯出形跡時,還有人試圖通過理論和爭吵來維持秩序,但她們很快發現這種爭吵本身與它的目的一樣沒有任何意義。

她們最初將各自微薄的力量聚集在一起,為的是自由和生命;而當自由已經成為一種虛幻的奢望,她們所有的力氣,自然必須優先用於搶奪僅有的資源,維持唯一有望保留的生命。

再後來,隨著饑餓和疾病奪去了越來越多的姑娘的生命,甚至連混亂都失去了意義。失去了一半的人數之後,剩下的人竟然擁有了不至於互相侵擾的一點空間,分得了更多的水和更多的番薯。

吃喝還是不夠,但爭搶已經逐漸變成是一種形式,姑娘們之間已經形成了維持這種形式的默契,因為每個人都要依靠它來證實自己依然存活。

餘墨痕嘴裏細細嚼著她搶到的半個番薯,竭力忘記她日複一日經曆的瘋狂景象。

在黑暗的侵蝕下,就連獨善其身,都幾乎成為了一種奢侈。

但是餘墨痕必須保護自己日漸脆弱的理智。

她並非不會感到饑餓,也並非能夠忘記痛苦——她腿上的傷甚至還沒有好周全。

但是她心裏有一點小小的火焰,守著一線清明,始終不肯就此放棄。

這點心火一路照著她走進講武堂,遇到元憑之,點燃過她的誌氣,教她向徐夫子表明誌向,也激起過她的勇氣,迫使她對衛業醇反唇相譏。這點心火像她本人一樣渺小,一樣微弱,卻連漫天的冰雪都無法打滅,一直陪著她從蚩魯山裏走了出來。

那都是她之前從來沒有想象過自己會去做的事情,但她畢竟都做到了。

人到了絕境之中,總要想辦法建立找出一條生路的信心。取暖於回憶,並非是隻有懦夫才會做的事情。

不過反正周遭一片漆黑,所有人安靜下來的時候,餘墨痕偶爾也會錯覺回到了自己在哀葛租住的“蟻穴”。

她在哀葛打雜的時候起得很早,每天睜開眼,都是這麽一片漆黑。

這樣過了好幾年,她還是怕得很。

現在也是。

但是不論在哀葛,在暗無天日的冰縫,還是在這裏,最能催促她盡快動起來的,恰好就是恐懼。

餘墨痕的手指又動了動。

這些天過去,她想盡了辦法去折騰綁著她手腕的那根皮繩。雖然始終無法掙脫,但那皮繩已經略有些鬆了。

她在黑暗中無聲地勉力伸開手指,能碰到她藏在牆縫裏的一枚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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