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成與張相文一路策馬趕到金州萬福樓時,卻聽到一個令人訝然瞠目的消息,酒宴已散,觀察使於東軍與州刺史姚榮富都已經走了,樓外的那些公差自然也撤了個幹淨。
聽到這消息,張相文有些懵了,抬頭看看天色,這還早嘛,他走的時候可是連歌舞都沒上,再怎麽著酒宴也沒有這麽快就散的道理,“這算怎麽回事
“我怎麽知道”,唐成也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兒,太反常了,“把侍宴的小二找來問問”。
這一問的結果更讓人瞠目,據那小二說,觀察使大人是因為修路的事情與姚刺史說的不投機,被使君大人的水磨功夫給磨的沒了脾氣後,居然就此起身寒著臉拱了拱手後就走了。
唐成聞言,與張相文對視了一眼,訝然問道:“於大人就這麽走了?”。
“走了,觀察老爺走得可快”,那小二往左右瞅了瞅後,湊前一步低聲道:“估摸著使君老爺也沒想到於大人竟然就這麽走了,臉上的笑意都沒收下來,在雅閣裏愣了好一會兒”。
“後來呢?”。
“當時雅閣裏靜的落根針都能聽見,使君老爺有些下不來台,愣了一會兒後也沉著臉走了,再然後那些個本城鄉紳耆老也跟著走了”。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問使君大人去了那兒?”。
“回堂少爺話,這個小的不知道”。
“行了,你去吧”,唐成擺了擺手。那小二轉身去了,唐成看著張相文搖了搖頭,“咱們這趟算是白跑了”。
見識了,這回咱又好好開了一回眼”。
聞言,唐成跟張相文一樣苦笑,還真是長見識了,誰能想到堂堂方麵大員的於東軍能幹出這樣的事兒來,居然在金州地歡迎宴會上撂臉子說走人就走人!這太不合情理了。還不說他是一道觀察使,就是個縣令啥的也做不出這樣不符官場慣例的舉動啊。
雖然早在揚州的時候就聽張亮說過於東軍這人迂闊,其實並不適合出掌方麵。但唐成實沒想到於東軍竟然就能將滿座賓客都晾著的說走就走,這下子別人且不說。姚榮富的臉麵算是掉大了。
既然如此,兩人也沒再留的必要,轉身出了萬福樓,到了大門口剛剛上馬,就聽前方一陣兒潑剌剌的馬蹄聲傳來。
策馬而來地是個身穿七品官衣的中年,與唐成兩人錯身而過時,那人瞅了瞅張相文身上的公差服後,便勒馬停步。便扭頭喊了一句,“唐成”。
唐成聞聲回頭,那人見狀撥轉馬頭過來,“你就是金州司田曹判司唐成?”。某正是”。
“那好。跟我走吧”,馬上那人抬手向前指了指,“觀察使大人要見你”,話剛說完,他已策馬當先而去。
“大哥,記著我剛才跟你說地話”,唐成點點頭,兩腿一叩馬腹追上那七品官衣去了。
唐時驛傳體係異常完備。內6道州中不拘旱路還是水路。每隔三十裏設一驛站,專供來往公幹的官員休息及替換船馬。因是設在州城之內,是以金州驛館修建地就份外氣派些,於東軍一行便住在這裏。
由大門進去,一連穿過三重院落到了最為安靜雅致的裏院時,唐成終於見著了在大唐地方觀察使中堪稱異數的純技術官僚,他早在揚州時就已聞名的於東軍。
於東軍大約五十多歲的年紀,但身體看著卻好,頭烏黑,身形也沒有如馬東陽及姚榮富那樣微胖福,看著很是幹練。
唐成進來時,於東軍正伏案看著一份碩大無比的山川地理圖,遠遠看去這份地圖繪製的極其精細,比之司田曹所藏簡直不可而語。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在這個時代,地圖是一種極其重要地戰略機密,不同的級別享用不同精度的地圖,譬如這於東軍若要卸任,必然交割的事物中先就是這份精工繪製地羊皮地圖,像這樣的物件朝廷都有登記,是萬萬不能流出的。以唐成而今的位份,注定就隻能看那種粗糙的簡易貨。
“你就是金州司田曹判司?”,於東軍手指繼續在地圖上移動,沒抬頭也沒回身的問了一句。
“正是”。
州轄下鄖溪縣黑虎地方有多少田畝,多少人
金州下轄四縣中以鄖溪最靠近房州,從二龍寨再往前行百餘裏就是黑虎,正是金州與房州交界處,但是要經黑虎到房州的話,因周遭山勢限製就必須從鄖溪穿縣而過,這卻與開始聽來的消息不符了。
“莫非他想改變線路?”,唐成心下尋思,口中卻無半點停頓,“黑虎是個兩山夾持地漏鬥型緩坡地,據去年田畝核查之結果,此地有田畝三千八百六十五畝零七分,其中水田四百三十九畝三分,均在緩坡底部。其餘三千四百二十六畝四分都是坡地。至於人口,因戶籍是由戶曹管著,是以屬下並不清楚”。
到唐成清朗聲音地回答,手指依舊按在羊皮地圖上的於東軍訝然回過頭來,他沒想到唐成地回答竟然精準到了畝下的分地,及至他看清楚唐成的長相之後,眉頭動了動,一個驚訝連著一個驚訝,這個司田曹判司竟然是如此年輕。
細細將唐成打量了一遍後,於東軍又扭過頭去,地圖上的手指也繼續移動起來,“此地官田數目有多少?”。\
“八百八十四畝,都是高坡地”。
聞言,於東軍的手指重重點在了地圖上,“三千多畝地。官地數量剛到五分之一,其餘近三千畝都是私田,即便坡地瘠薄,此地各家擁地數量多些,這三千畝地至少也分屬七百餘戶人家所有,按戶部數字一家均成六人計算,這七百餘戶就牽扯到四千餘人,這還僅僅是黑虎一地”。
於東軍的手指順著剛才重重點下的地方往鄖溪縣城回溯著。話語又快又急,“黑虎一地已是如此,若此路真從金州走地話。又要占多少地?涉及多少人的生業?這姚榮富好沒道理,本使旁設路線正是照顧金州生民之舉。他身為本州刺史不僅不支持,反倒多方掣肘”。
聽到這話,唐成徹底暈菜了,到現在他總算是知道於東軍為什麽能幹出剛才那事兒了,合著這位大人簡直就有些人事不通,以此看來他在工部多年必定是純乎負責修路的技術官員,跟地方打交道的事兒肯定都是別人辦好後他再接手兒施工的。要不然也斷然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純技術官,這個於東軍還真是名副其實啊!
唐成也不明白這麽淺顯的道理怎麽於東軍身邊就沒人告訴他。但這修路事宜實是牽涉到他的切身利益,是以這時也就顧不得巨大身份差距下“上官不問,下官不答”地慣例,開口道:“大人。賬是不能這樣算的”。
於東軍乃是算科進士出身,從小就是跟算數打交道,自打高中進士後經吏部關試分派到工部任職,這麽多年來他都沒動過窩,硬是憑借著一條條路,一座座橋的實際功績從普通從事幹到了郎中,員外郎,後來在司官地員外郎任上一蹲就是十多年。
雖說是負責一司事務的主官。但他依舊還是埋頭修路。司裏地其他事務盡數丟給了兩個副手郎中,如此無心插花。倒為他在工部贏得了一個“不攬權”的好名聲。
說起來也算他運氣好,本來憑著他的脾性在官場裏混到這一步就算頂天了,趕巧先朝的則天武後也是個異數,還就喜歡像他這種沒什麽心思,隻知道埋頭苦幹的官兒,加之又有當時賢相狄仁傑舉薦,是以於東軍就出人意料的由員外郎升任為工部副堂,當日聖旨下來的時候,工部裏多有聞信兒後瞠目結舌,不敢相信的。
修路是於東軍地最愛,也是他的老本行,此番這條路又是陛下親自交辦,是以於東軍接了聖旨之後,滿腦門子心思都在山川地理圖上,都在路上,連他從京裏帶來的班底也幾乎都是這麽多年用熟手兒的部屬,在脾性上這些人跟他也沒多少差距。按後世地話就是智商極高,情商慘不忍睹。
到了山南東道赴任之後,應有的官場酬酢於東軍竟是全然都免了,天天都在琢磨剛剛領到手兒沒多久的山川地理圖,手下也被他盡數分派出去勘探地形。
新任的觀察使大人這般古怪,縱然有人有心巴結,時日太短之下也不好深說什麽,等他們想再等等看看的時候,在道城衙門**都沒坐熱的於東軍已經帶人下來了。
簡而言之一句話:於東軍這個官場異數自打到山南東道上任以來,行事上幾乎就沒一件是按官場規矩辦的。
以前在工部時還好,其它事項自有人料理,他隻負責施工就成,而今到了地方全權負責這條路的修建時,還真就讓他感覺到事事別扭,處處掣肘。
剛才那句他也就是姚榮富地牢騷,卻沒想著唐成會接話,聞言站起身轉過頭來看著唐成道:你說說賬要怎麽算?”。
“大人請坐下說”,堂堂觀察使大人呆著地屋裏竟然連一個侍候的下人都沒留,看來指望於東軍指座並讓人奉茶是不可能地了,唐成隻能親自動手,走過去給於東軍你滿斟了一盞茶水後又自倒了一盞,“自打大人上任一來,如今滿山南東道俱知大人是為修路而來,也都知道這條路乃是陛下多年的夙願,如大人一樣,姚使君也是蒙皇恩多年的,有這麽個機會,使君大人也想著為陛下的夙願盡一份心力,實也是人之常情”。
“姚榮富若想盡心,就該戮力支持本使才是”,於東軍雖然憨直。但畢竟不笨,這句話剛一脫口而出就明白過來唐成的意思,“你是說要算記功簿上的賬?”。
唐成聞言笑笑,沒直接回答,“經金州地路線太短,屬下估摸著實不足以表達姚使君對陛下的報效之心;反之若是經由本州的路程更長些,使君大人自能奮而為,縱然困難再多。必也能克艱克難”。
“路線若是改由金州往房州,不僅道路更為崎嶇,還要多修出近百裏路程。這近百裏路程又該耗費多少錢糧?占用多少徭役額度?陛下敕修此路正是為方便百姓,如此本官豈非辜負聖恩。此法不可取”,於東軍不假思索的搖了搖頭,“唐成,你且說說,金州下轄竹山縣三官地方的地勢及田畝如何?”。
極品哪!合著在於東軍心裏除了路就沒別的,唐成這番話算是白說了。
三官是個地名兒,就是於東軍囑意要擦著金州的那三十裏地,也正是姚使君玩推手的地方。這個問題太過於敏感,唐成沉吟了一會兒後才道:“三官地方有四千五百二十七畝田地,其中水田不到三百畝,其餘均是坡地。因此地山大林密,是以這些坡地都是高坡地,瘠薄地很。不過這地方官地數量倒是不少,有兩千一百七十六畝,約為半數”。
“都是高坡地!”,於東軍放下茶盞重又到了地圖前,“此地民風如何?”。
“那地方山大林子也大,山民多是半田半獵。民風極其彪悍”。唐成回答的毫不猶豫,“大人若想從此地修路的話。一來征調民壯不易,二來費時費工必多”。
“來人哪”,隨著於東軍一聲喊,外邊兒進來個身穿皮甲地輕健小校,“你即刻出,前往竹山縣三官地方看看地形地勢,另將竹山主簿傳來見我”。
小校去後,於東軍又埋到了山川地理上。
話說到這裏,唐成本該告辭。但他想說的話還沒說,因也就沒走,自端著茶盞也到了書案旁,卻見於東軍著落在山川地理圖上地眼神與手指已悄然向旁邊滑去。
看來他是有心要調整線路了,見到這一幕,唐成心裏咯噔一跳,他這心裏早就想好的話再不說可就沒機會了。
“大人,屬下還有些關於修路的思量想要說說”。
許是唐成話裏的修路兩字合了於東軍的心思,他倒沒有什麽不耐,說”。
“本道山大樹多,自古以來交通各方都極是不便,這種情形不僅是房州,幾乎是各州均是如此。地方雖有心改善現狀,但一則地方貧瘠難以承當如此浩大工程的花銷,再則也無統一管理,即便地方能排除萬難修些路出來,也多是各自為政,修的都是州內道路。以致於偌大一個山南東道,竟無一條象樣的通衢官道”。
“山南毗鄰劍南道,本使此次一路西來,看這道路竟是比之蜀道也好不到那兒去”,於東軍聞言點了點頭後,隨即又無奈地搖了搖頭,“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如之奈何?此番這條靡費甚巨的房州之路能修成已是陛下天恩,其它州……難!”。
“這倒不需都像房州一樣從道城修路過來,屬下的意思是借著這次朝廷大修此路的機會,使比鄰各州各修一條連接房州地大路,如此以來,便能形成一條路網,將道城、房州及比鄰各州連接一處,雖無官道之名而實有其實了”。
“此事本使也曾想過”,於東軍聞言再次將唐成細細的打量了一遍,眼神兒中又多了幾分讚許之色,“但這事說來容易做來卻難,此次朝廷下撥的錢糧及徭役額度用之房州尚有不足,本道各州又自貧瘠,卻拿什麽來修這路網?沒有錢糧,又沒有記功,修路又是個艱難無比的差事,就譬如這金州,姚榮富可願承擔此事?”。
言至此處,於東軍搖了搖頭,“本使雖有此心,然則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再則房州之路未修好之前,實也無此精力與地方州府虛耗此事,是以也隻能是想想罷了,路網……好說法啊,隻能留待以後了”,說到路網時,於東軍雙眼神采熠熠,但最終卻隻能歸為一聲浩歎。
“大人倒不需擔心這些,這條連接房州的道路金州自己就可以修”。
“此話當真?”。
“當真”,唐成的眼神堅定的迎上了於東軍。
“沒有錢糧撥付?沒有徭役額度?”。
“大人若真是沒有,也便罷了”。
東軍緊盯著唐成的眼睛,“誰來修?”。
“若是大人肯就此修路之事令州衙,姚使君又信得過地話”,唐成長吐出一口氣,肅容間一字一頓道:“屬下願做這毛遂自薦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