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王坐在屋內,順眼打量著四處,擺設都是尚宮局的人按規矩布置的,看不出什麽特色。唯獨透過簾櫳可以看到西窗下的羅漢床上擺著一盤未完的殘棋,相隔太遠看不到局勢,但桌上兩隻楠木棋罐邊沿卻磨得光滑透亮,看得出來是常用的。
他六歲的時候才被皇後收為嗣子。六歲以前他獨自在儲秀宮的後殿裏住過一段時間,他記事是三歲,而那個時候他的母妃已經死了。據說太監把他從母妃身邊帶出來的時候,母妃已經死了三日,身子已經發幹發硬,而他還趴在她懷裏哭著要吃奶。
那個時候他一歲不到吧。
皇子們大多生下來就會被抱到專門的地方侍養。
但他不同,他的母妃隻是個低階的禦妻,甚至是他被皇後撫養後才被追封了個嬪。他從後殿裏出來後,就按律搬去了端敬殿,憑良心說,皇帝對他還是不錯的,雖然不如太子和楚王,但至少當他知道了還有這麽個兒子之後,還是派了專人照顧他。
這樣,他長到三歲,有一天太子來端敬殿尋遼王,遼王不在,太子看到了他。
當時已經開了春,他還穿著舊年的冬衣坐在廊下,用嘴啜手腕上被臭蟲叮出來的紅包。也沒有什麽人理他,太子走過來,看到他額上有隻小蟲子,伸手替他捉它,旁邊的太監連忙阻止,太子才知道原來那小蟲子是他頭上長出來的虱子。
太子紅了眼眶。
他卻覺得沒有什麽。因為年年月月都是如此。
那天太監送來很多綢緞,他也因此穿上新衣裳,去給太子磕頭。但那之後便沒有了。
他漸漸長大,漸漸懂事,漸漸知道人並不是生來就要受侮,於是他沉默中學會了怎樣保護自己,也學會了如何替自己爭取到有利的東西。
太子再來的時候,他會恭順地與他說話,適可而止地述說著身邊宮人的貪婪與惡毒,太子全聽在心裏,先是幫他換了宮人,沒過兩年,又勸說皇後收了他為嗣子。
那個時候他隻想活命,皇後淑妃自然不屑於殺他,可是宮人們會,活在那樣的宮人們手下他遲早會被逼死。
皇後起初並不同意收他,因為畢竟他的母妃也曾承過皇上的雨露,可是後來還是答應了,因為太子身邊的謀臣向她陳述利害,收了他為嗣子隻會對她的賢名更有好處,而太子地位穩當,等到他成氣候時太子說不定已然登基。而介時他多一個皇弟輔政,也有好處。
就這樣他成了皇後的嗣子,太子的弟弟。
他開始一改往日的處境,變得與遼王楚王一般可以挺直腰杆說話。他也同樣地認真讀書明理,預備著來日好好的輔佐太子。可天有不測風雲,太子倒了,他居然從一躍又被皇後推到人前去與楚王來爭奪太子之位!
太子被廢之前,這種事他連想都不敢想,可一旦成了事實,有些東西便如野火燎原,再也收不回來了。這兩年他愈發在皇後麵前彰顯著愚孝恭順和木訥寡言,他知道他隻有這一條路可走,也必須往下走,所以他隻能竭盡所能做到最好。
他贏回了沈觀裕,卻輸在了韓稷手裏。
他竟沒想到,韓稷前夜贏下那場並非偶然,昨日馬場上,他與楚王又成了他這隻黃雀眼裏的螳螂與蟬。
他跟韓稷他們幼時玩得少,他們的性子他並不很了解。
本以為勳貴們大多如此,不是與顧頌秀剛正不阿,便是與薛停董慢一般遊手好閑。韓稷雖然表xiàn得大方些,想來也不過是故作出來的深沉。
但沒想到,他被自己的主觀給害了。
對待韓稷,竟要打起如同與沈觀裕等人一般十二分的精神全力應付。
他深思熟慮了一整夜,於是搶在楚王之前來了。
韓稷踏進門,便見鄭王端著隻方盞在輕抿。
他勾出一抹笑來,緩步進內道:“王爺駕到,有失遠迎。”
鄭王平靜地抬頭,放下盞道:“冒昧到訪,還望恕罪。”
韓稷笑著在主位上坐下,接過辛乙遞上的茶來,說道:“不知道王爺拔冗到此,有何吩咐?”
鄭王默了默,看向他,倒是直爽:“我是特地來向你陪罪的。”說罷,望著門外清庭,又接著道:“這兩年因著劉儼和其餘人的一些緣故,使得鍾粹宮與勳貴們之間關係有些僵。前天夜裏我行事衝動又誤犯了將軍,事已至此,我也並不打算多說,隻請將軍能恕罪則個。”
韓稷揚了唇,漫聲道,“莫說我隻是個勳貴小將,就是個舉足輕重的大官,以王爺的尊貴,又何須如此煞有介事前來陪罪?事情都過去了,王爺莫怪下官當時不知底細地把事情牽扯到了王爺身上便是。”
氣氛有些尷尬。
鄭王漸覺有些牙疼。
他幼時雖然受盡冷眼過來,但自打傍上皇後,到如今他也不曾被人這般冷嘲熱諷過。淑妃與華氏等人明明就是韓稷派人前去請來的,那撞牆而死的太監也明明是他的人,可他明知道這一qiē,卻也無從辯駁。
他的力量還很薄弱,他比楚王不同,他的頭頂除了皇帝,還有個皇後。皇後不遺餘力地將他推上太子之位不過為了來日通guò控zhì他來控zhì這個朝堂,而他既有機會為自己爭取挺直腰做人的機會,又怎麽能不緊緊抓住。
他比楚王更需要勳貴的力量。
因此,他也不得不低聲下氣地說道:“是我魯莽,原是為與楚王爭口氣,卻無意傷及了將軍。”
眼下他卑微些又有什麽要緊?隻要來人能風光稱帝,他總有一日能雪恥。
韓信不也受過胯下之辱麽?這一點也不影響他日後封侯拜相。
韓稷側首望著他,目光掃過他微勾的頭頂,落到門外還濕潤著一樹銀杏上。
楚王這裏才從正宮裏請安回來,就收到了鄭王去了毓慶宮找韓稷的消息。
“竟讓他給搶先了!”
他握緊著雙拳,眉間有絲懊惱。
印象中鄭王木訥寡言,即使太子被廢之後他常被人掛在嘴上提起,但也沒見他有過什麽主動的行為。原當他就是個傀儡的命,可這次他不但反被這呆子暗中擺了一道,還險些被他得逞,這口氣總是堵在心裏,找不到出口釋放。
而眼下他還在猶豫如何去尋韓稷時,反倒讓他且搶了先,萬一韓稷被他策動,那可如何是好?
他忽然覺得自己越來越被動了,他一向是悠然從容的,怎麽會這樣呢?
“快去盯著,看他什麽時候出來!如果能聽懂他們說什麽則是更好!”
他拂袖吩咐著馮芸,凝眉在榻上坐下來。
韓稷盯著那樹看了片刻,忽然又一笑:“王爺有什麽事,就直說吧。”
鄭王點點頭,吐了口氣說道:“我知你是個爽快人,我也就不拐彎抹角了。昨兒馬場上你捉到的人裏,有兩個是我的侍衛。我今日來的意思,便是想請你賞個臉,把他們倆給放了。”
說著,他從懷裏掏出本奏折,從桌上推到他麵前。“將軍若能高抬貴手,小王自會銘記將軍的恩情,無以為報,將軍看看,可合不合心意?”
韓稷看了眼他,順手拿起那折子,看完一挑眉,又看了他一眼。“王爺要請封我為韓國公世子?”
鄭王揚唇:“但願能合將軍心意。”
他不了解韓稷心性,但卻了解韓家。韓稷英勇沉穩,也無不良習性,縱有弱疾,卻不影響子嗣傳承,韓恪遲遲未請封他為世子,雖有方士囑告之言為推托之由,但這種事情卻無人佐證,誰又會真正相信?他都不相信,韓稷自不會信。
韓家兩個兒子,若真等到韓稷年滿二十五歲再議襲爵之事,韓耘也已經十五,到那個時候,兄弟之間難免會起爭端,韓恪不可能想不到這層,可是還是這麽做了,可見他確實有可能選擇韓耘為世子。他雖然不清楚這個中緣由,但是韓稷不可能不急。
他是經過深思熟慮才決定這麽做的,他堅信拋出這個甜餌,韓稷不可能不動心。
魏國公雖不在京師,他這個父親不在場請封世子確實有難度。可是魏國公正率軍出征,韓家總得有人當家理事,中軍營也得有個主帥才會保持軍心穩dìng。
大周律例並沒有明文顯示皇帝不可下旨欽封世子,何況他身後有個皇後,如果能借此機會把韓稷收為己用,那便等於把中軍營收歸己用,皇後又怎麽會不助他?
要辦,這件事還是有著很大把握的。
他神色平靜地平視著前方,又接著道:“我知你與顧薛董三家都交情極好,昨日之事,坦白說,我放人出去隻是為著盯梢,而並沒有對顧頌動什麽念頭,隻是沒想到卻入了我皇兄的圈套,而我皇兄卻也沒有想到還有將軍在後盯著。
“我知道不管怎麽說,過往我亦有得罪將軍之處,不過那天夜裏將軍將我推至人前,也算是拿我出過了氣。將軍若能高抬貴手,化幹戈為玉帛,將人放回給我,往後常來常往,於你我實則都是大大有利之事。”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