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情感有兩個極端,一種是愛,一種是恨。
最讓人解釋不清楚的不是極端的愛,也不是極端的恨,而是在愛恨之間無法分辨出天平是傾向於那一端的。
怨鬼憎恨人,殺了就了事;
鬼若是愛人,就會用盡一切方式去實現自己所愛之人的心願。
可這在愛與恨中間的,又算是什麽呢?
範小芳恨著洪大磊,但是她永遠都不會殺死他,隻要洪大磊還活著,她的怨恨就永遠都平息不了,就無法解脫;
可她又愛著洪大磊,又是舍不得殺死他的。
這樣纏來纏去,什麽時候才能是個頭呢?
我想來想去,都沒有辦法想出一個折中的辦法。
洪大磊聽完我的話,整個人已經慌了,可以看得出來他已經頭腦一片空白,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過了一會兒之後,他才說道:“這幾天一直在下雨,也許那隻鳥還沒有離開別院,不管怎麽樣,我……我先去找找看!”
說完,洪大磊轉身就走。
我開口說道:“如果你這樣去了,也許你會在別院裏再次遇上和上一次的危險!”
他呆住。
我再次補充:“可能會死。”
洪大磊猶豫了一會兒,才和我說道:“就算是這樣,我也應該先回別院裏看看!如果那隻鳥還留在別院裏就好了,要是我真的晚點兒過去,說不定它就真的離開了!為了女兒,不管是什麽樣的危險,我都要回去的!”
看他這麽確定,我歎了一口氣,說:“我和你一起去吧。”
他愣了一下,隨後心安:“謝謝!”
*
我跟著洪大磊去到那間院子裏,他一回到別院裏,就匆匆地朝他曾經說過的“走廊盡頭”走去,那是他第一次看見那隻鳥的地方,所以他以為,當他再回來找鳥的時候,鳥就應該在他們第一次見麵的地方。
而我,對這陌生的別院唯一熟悉的就隻有那株桃花樹了。
所以我就徑直地朝桃花樹走去了。
當走到後院,我看到桃花樹的時候,我怔住了。
那株桃花樹倒下了。
想來也是。
當初我指點警察們從桃花樹下挖出白骨,就是要將桃花樹的根給刨斷,我還記得當初有好幾個警察一起出力去挖出深埋於桃樹底下的白骨呢!
而事後呢?
洪大磊被救護車帶走,而我被警方帶走,那時人多口雜,但後來所有人都走了,而這別院就再也不剩任何人了,於是也就沒有人為這株桃花樹善後了。
沒人善後的桃花樹,根被刨斷了,離開泥土了,倒在地上了,桃花散落在地上,而綠葉也開始凋零。
也沒幾日的功夫,這桃花樹便已要苦死。
我走過去,看了一下這桃花樹,上麵已經一點生氣都沒有了。
“小芳?”
這時候,我聽到洪大磊說道。
我抬頭一看,看見洪大磊站在屋簷下,吃驚地看著我這邊。
我很吃驚,心想他在叫誰呢?範小芳出現了?可是我這邊並沒有範小芳的蹤影啊!
直到看到洪大磊匆匆朝我走來,目光一直緊鎖在桃花樹上,我這才明白,他這是把桃花樹當做範小芳的替身了。
因為範小芳埋在這桃花樹下,也因為是範小芳指引他去做了桃花紋身——這一切因由,都足以讓洪大磊把桃花樹當做範小芳的替身了。
他著急地趕過來,扶起桃花樹,想要把它扶回泥坑中,重新栽好,那慌張的神情就像是想要救他最想救的人一樣!
但……
我歎了一口氣,對他說:“沒有用,樹死了。”
他僵住了身體。
我說:“這14年來,桃花樹長得枝繁葉茂、桃花絢爛,那是因為它吸取了範小芳屍身的精華,才能長得比其他的桃樹更加豔美。在這14年裏,桃花樹的精氣神都和範小芳的靈魂纏在了一起,所以後來,範小芳就成了這株桃花樹,換句話來說就是,範小芳的靈魂變成了這株桃花樹的花精。現在她的屍體被人帶走了,靈魂也不再附在這桃花樹上了,所以這桃花樹也就開始走向了衰亡,在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辦法能夠救得了這棵樹。”
“……”
洪大磊陷入了沉默中,我看得出來,他的心情十分複雜。
也對。
14年了,他一直都把這棵樹當做範小芳的替身,如今樹死了,或許在他心中,就像是再一次接受範小芳的死才是。
半晌,他放下扛在肩膀上的樹幹,以一種敬重的方式,把樹放到地上。
凝視著躺在地上的枯樹,洪大磊說:“鳥找不到了,樹也死了,難道這就是我要承受的報應嗎?我現在唯一的願望就是找回女兒的聲音,這樣我才能安心地去跟小芳她以死謝罪。”
我低下頭,雖然不吭聲,但我對他的話卻是抱有質疑的。
他到現在都還沒有死,就說明他沒有死的勇氣。
一個真正想死的人,又怎麽還會管老婆女兒?
他找回了女兒的聲音,還會有下一個阻止他去死的原因,反正,到最後,他不會自殺就對了。——這就是人性。
這時候,天空飛過一群鳥,我和洪大磊都抬頭看去。
我問他:“你認得出來哪隻鳥是你那天見過的鳥嗎?”
他搖頭。
唉,我就知道。
天下間的鳥都長一個樣,烏鴉還都是一樣的黑呢,你怎麽去分辨這些會飛的鳥?
直到鳥過去之後,洪大磊問道:“對了,你說,那隻鳥有了我女兒的聲音之後,它會不會變得和我女兒一樣,會和我有種特殊的聯係?會不會對我女兒熟悉的環境有特殊的聯係?如果是這樣,那也許我去我女兒平常熟悉的地方去找,說不定能找得到呢?”
我說:“這個我說不清楚,也許有聯係,也許也沒有聯係。”
“怎麽說?”
“如果那隻鳥和你有特殊聯係的話,它在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應該是自然而然地接近你,而不是在你接近的時候飛走。這有可能說明,你女兒的聲音是一回事,而鳥還是鳥。”
他頓時絕望。
這時候,天空忽然下起了雨,我和洪大磊趕緊匆匆回到了室內,沒想到,進了屋之後,外麵的雨突然變大了,停不下來。
——這是……被雨困住了?
我很吃驚、很無奈,但是也沒辦法,隻能等雨停後再走。
可沒想到的是,這雨根本就沒有停止的意思。
一直下到夜裏。
今年真是雨水泛濫的季節!
我感覺今晚上是不能回家了,隻能是暫時在這裏入住一夜,等天亮雨停了再走。
*
深夜裏。
我睡了,但是剛入睡,就忽然嗅到一陣桃花甜膩的香味,於是我就被驚醒了。
窗戶不知道什麽時候開了,冰涼的雨水從窗戶打下來,飄到了我的身上。
這一定是剛剛開的窗,要是雨水早就飄進來了,那我也就早就醒過來了。
不僅窗戶開著,就連門也開了。
誰幹的呀……
這麽缺德!
我起來,把窗戶關了,這時候,發現自己的被子上有一道濕漉漉的痕跡橫了過去,落到地上,這條濕漉漉的痕跡一直從窗口拖到了門口,就像是有一個濕漉漉的人從這裏走過去一樣。
桃花香……
會是範小芳嗎?
下午的時候,我就和洪大磊說過了。
為了令範小芳解脫,所以我將桃花紋到了他的手背上,把範小芳的靈魂引到了他的紋身中;
但我的紋身本身就是為了讓亡靈解怨而存在的,一旦亡靈的心願達成,也就是他們離開的時候了——我不知道洪大磊那日遇險算不算是完成了範小芳的心願,反正也算是一種結果,所以範小芳已經離開了紋身,不知魂往何處了。不然,我早就可以在洪大磊的紋身上,把範小芳叫出來問上一問了。
不管現在還是眼前的事情重要。
這條濕漉漉的痕跡……難道,她是找我來了?
找我,而不是找洪大磊?
這就奇怪了。
於是我跟著那條濕漉漉的痕跡,一直跟著她走到了外麵。
在院子裏,我終於看到了那淒涼的亡靈。
她就像我第一次看見她時一樣,雨水淋濕她的身體,她身上纏著樹藤,那樹藤上是沾了雨水而更顯得嬌豔的桃花。
但是,她的麵容卻是無比醜陋。
像泥土、也想枯樹一般的醜陋,難怪說小孩子看到了會哭,會說是一位“可怕的姐姐”。
我在屋簷下,輕輕喊了一聲:“範小芳!”
範小芳回過頭來,我看到她的臉上帶了一張蒼白色的麵具,但哪怕她戴上了麵具,麵具和她打結成麻的長發相配,看起來還是一副在雨夜裏足夠嚇哭小孩子的模樣。
她為什麽忽然戴起了麵具呢?
我忽然想起了洪大磊和我說過的故事。
那故事裏,他看到的範小芳是範小芳生前的清純模樣,但是我知道,範小芳死後變成鬼後,麵貌早就變成了另外一副樣子,根本就不再是那副清純的模樣!
所以,洪大磊那天看到的“範小芳”隻是幻象,真正的範小芳躲在幻象之外,冷眼旁觀著洪大磊的一切——這也許是說:她不願意再見到洪大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