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是大家庭,收入一個子都得交上去。楊老三實誠,從來不私藏半紋錢。
現在遇到事,葉氏翻箱倒櫃,沒找出一樣能換錢的東西。
楊老三一跺腳,去求他親娘。
一進門就看見老太太坐在桌邊垂淚,見楊老三進來,那眼淚流得更洶湧澎湃。
楊老三叫一聲娘,‘咚’一聲跪在了地上。
“你個挖心肝的,我上輩子欠了你多少?”
老太太想扶兒子起來,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去,坐到椅子上悶聲垂淚:“你以為我多心黑?那閨女再混蛋,也喊了我十六年阿奶。”
“可有什麽辦法?她是老大,後麵一溜要娶親、出閣的弟弟妹妹,楊家壞了名聲,後麵的男男女女怎麽辦?”
“娘……”
“你姑奶奶十四歲死了未婚夫,守一輩子望門寡為楊家掙下貞節牌坊。要不是有貞烈名聲,楊家這樣的破落戶,娶媳婦,嫁閨女能那麽順利?”
“全毀了,我楊家一脈怎麽辦?族親們依不依?”
楊老三把臉埋進膝蓋,好半天歎出口氣:“她是被人欺負……”
“我原想借著怒勁勒死她,保全楊家名節,沒成事;我又當潑婦拿話戳她心窩子,想著逼得她自己死了也好。
我活了半輩子,逼死親孫女……”
老太太哭得變了聲,說不下去,緩了半天歎口氣又接著道:“你們恨也好,罵也好,尋著機會折磨死我也好。到底能保全一窩崽崽的後路,我當惡人當得值。
三兒,娘的心也是肉長的。楊家,不止你一房人。”
“翠兒是兒子的親骨肉,是當爹的沒護好她……”
“別說了。”老太太拿帕子揩眼角,搖頭歎氣:“你們一家子拿命護她,老婆子再狠心也不能逼死你全家。你回吧,過好自己的日子,族人找上門老婆子撕下臉皮去應付。”
“娘……”
“別叫了,叫得我心疼。”老太太捶胸:“我曉得你想借銀子,沒有。賬上一共十五兩,大孫子,二孫子馬上說媳婦,出小定,這點還不夠。我有三個兒子,不能隻顧你一個。”
楊老三給老太太磕了三個響頭,垂頭喪氣的出來。
他又厚著臉皮去找兩個哥哥,兩個哥哥都勸他將楊翠賣了。
一個壞了名聲的丫頭片子,還能有啥出息?翠兒長得好,不拘賣給大戶人家當小妾,還是賣給人伢子,都能要個好價錢。除了退李家,還能剩下些。
如此,楊家名聲受損不嚴重,手裏頭還能寬裕些。
不怪兩個伯父心狠,這個世道就是這樣。女兒家是寵物,逗著,哄著,寵著都行,可要傾家蕩產,豁出性命去護著,那不可能。
楊翠壞了名節,就成了病得快死的土狗。正常人要麽賣給館子殺肉,要麽扔出去自生自滅。
這年頭人都吃不飽,扔給病狗點粗糠,等它死了再埋都算仁慈。舉外債給土狗治病,眼看著還治不好,這人莫不是瘋了?
說到底,奇葩的其實是楊家三房。
楊老三走了一圈,能求的人都求了,沒借到半個子兒。
他急得跺腳,可能恨誰,該恨誰?
狗娘養的世道,狗娘養的老天!
楊老三回家抽了袋子悶煙,換了短打,往腰間別了柴刀,又背了弓箭拿了鐵鎬就要上山。
緊著繡了一夜繡品的葉氏霍然起身:“他爹……”
她想說:山上凶險,你不擅長打獵又是一個人上山,這怎麽行?
可爹娘是兒女的天地,出了事,他們得去撐去扛去擔當,刀山火海,都要去。
她終究改口:“別去深山,打點兔子、山雞之類的,也能換錢。”
楊老三點頭:“我有分寸,桃桃和春曉都還小,我知道。”
楊春曉在私塾打雜,掙點口糧的同時還能學東西,這份工丟不得,一大早楊桃就攆了他回私塾。
送走春曉,楊桃自己也沒了蹤影。大家以為她去王嬸那兒了,也沒在意。
現在當家的上了山,葉氏怎麽也坐不住了。
她左思右想,問楊翠:“桃桃勸你一晚上,你想通了沒?”
楊翠埋著頭悶哼:“想通了,我不尋死。”
葉氏放了心,收拾好要出門:“我把繡好的拿去賣,順便再多接點活,你在家好好的。”
楊翠悶聲點頭,拚命繡花。
她想死,真想死,可一家人為了她掏心掏肝,她有什麽資格去死?這輩子不當牛做馬回報,她對得起誰?
天快黑盡的時候,葉氏回來了。
帶回來一堆繡活兒,還有一兩銀子,眉開眼笑:“掌櫃仁慈,多預付了三個月工錢。”
楊春曉也回來了,將三百文錢遞給葉氏:“接了兩起抄書的活兒,這是工錢。”
葉氏伸手揉兒子頭:“好孩子,功課要緊。”
“沒事兒,抄書也能學習,咱家書少,得本書看可不容易,我願意抄。”
“好,好,這就好。”
楊桃也回來了,她一身狼狽,臉上手上都是傷,躲在後門想趁大夥兒不注意溜進屋去換衣裳。
可春曉眼尖,看見了她:“姐,你咋不進屋?”
楊桃瞪他一眼,知道躲不過,大大方方的進來。
葉氏吩咐春曉去給楊桃打水,自己又忙著找帕子給楊桃擦手,擔憂的問:“去和人打架了?”
“沒打架,上山找了點東西。”
她從懷裏掏出兩根何首烏:“運氣好,挖到了大的。明兒賣給王嬸,少說也給一吊錢。”
家裏沒人認得何首烏,可都認識楊桃臉上身上的傷。
葉氏急了,跳腳:“你一個姑娘家,自己上什麽山,上什麽山?”山上多危險,豺狼虎豹都不說,光毒蛇毒蟲就要人命。
葉氏搶了何首烏要摔,楊桃趕忙撲過去護住。
“娘知道不容易,還摔?”
她摟過娘親,嬉皮笑臉:“你女兒是貓妖轉世,九條命呢死不了。”
葉氏拿拳頭捶她,她誇張的抽涼氣,齜牙咧嘴:“嘶,疼,疼,娘你輕點。”
一看就是裝模作樣,氣得葉氏笑出了聲,點她鼻子:“再不許了啊。”
“知道了。”
楊桃摟過葉氏又摟大姐,看著楊春曉,激昂豁達:“陽光都在風雨後,咱們一家子齊心,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幾人鬥誌飽滿,齊齊點頭:“恩,咱們好手好腳,十兩銀子不算啥,大不了慢慢還。”
楊老三還沒回來。
楊桃叮囑葉氏別擔心,自己帶著葉春曉上山去找。
剛出門,碰見阿爹進門,腰間掛滿了兔子,肩上搭著山雞,手裏還逮著兩隻。
“今天收成這麽好?”
楊桃驚喜,轉頭喊她娘:“看我爹多威武,渾身都是獵物。”
幾人出來幫著拿東西,臉上也是喜氣。
楊老三歸置好東西,打眼去看楊桃。
“怎麽了?”楊桃正饞肉,兩隻眼睛盯著山雞冒綠光,克製著沒說想吃。她爹一看她,她就心虛。
“這些東西不是我打的。”楊老三直勾勾看楊桃:“一出門就碰到了喬安,他一聽我要進山,私塾都沒去,非跟著我打獵。”
一聽喬安,楊桃渾身扭捏:“他樂意幫你,關我什麽事?”
“若不是為你,我算什麽?”
楊老三扯了楊桃到暗處,悄聲叮囑:“喬安家世好,人也俊俏上進,我看他對你有意思。要是以前,爹自然高興,可如今……”
如今翠兒出了事,楊家千夫所指。喬家那樣的門第,絕不會選楊桃當兒媳。
“爹放心,我對他沒心思,不會和他裹不清。”
正說著話,有人敲門:“楊叔,嬸兒,我是喬安,開下院門。”
“我去吧!”楊桃拉住他爹,轉身出門。
怕惹人閑話,楊桃將喬安堵在院中沒讓進屋。
喬安打眼看她,皺眉:“怎麽受傷了?”
“你來做什麽?”
她態度冷淡,喬安抿了下唇,將錢袋塞她手裏:“原本一早就要過來,有點事耽擱了。這裏有十兩銀子,你先用。”
楊桃不要,推著還他:“我家的事你別操心。”
喬安硬塞給她,執拗強硬:“別強,借給你的。你要不想欠我情,還我利息。”
“你別對我好,我……”
“怎麽對你,是我的事。你該怎麽拒絕還怎麽拒絕,該怎麽躲我還怎麽躲。錢拿好,助大姐脫困要緊。”喬安深看楊桃一眼,並不糾纏,轉身就走。
握著錢袋,楊桃心情雖然複雜,卻忍不住渾身泛暖。
她目送喬安,月光下他身姿挺拔,腳步矯健……
楊老三在屋裏幹咳,楊桃收回目光,緊捏了錢袋往回走。沒幾步又被匆匆出來的楊畔拉住,往她手裏塞了荷包。
“我私房隻有這些,三姐你別嫌棄。”
楊桃嚇了一跳,將銀子塞回去:“二伯娘知道了可了不得,快拿回去,銀子夠了。”
“別管我娘,我也是大姐的弟弟。”
沒等楊桃再拒絕,楊畔匆匆跑了。怕被二伯娘知道,楊桃不敢去追也不敢喊。
看著兩個錢袋,楊桃笑得溫暖明媚:這世上有落井下石,也不缺雪中送碳。楊桃,你很幸運,也很幸福。
正愣神,院門又被拍得啪啪響,叫囂怒罵,聽聲音是李家的人。
楊桃挑眉:還敢來鬧,真當我楊家好欺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