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平湖秋涼的夜,老街上暖氣蒸氳的攤兒,一年又一年華燈照徹的上元燈節,像夢境影照,在記憶中不斷拖長、延展……
那是我的長安,故夢長安。
思兒出閣前夕,我又在長安街頭,酩酊大醉。
這一生,我隻忠於陛下,但陛下囑咐我,我生之與諸親衛不同,他們,可臣服於陛下,效忠於大漢。而我,終之一生,隻能唯一女子,馬首是瞻。
孝宣皇帝親托我,他說,時夏,朕之一生,於天地無愧,於大漢無愧,卻愧對朕的女兒……思兒自幼長於外室,朕沒教養好,她這性子,將來必要吃了虧,你……代朕照看她。
我跪地,謁,臣,遵上諭。
從此,思兒就成了我此生唯一效忠的主人。
她那時封號“敬武”,舉掖庭內外皆知,敬武公主不訓於教化,十分的頑皮。恭哀皇後早逝,她便成了沒人養的孩子。
可她在我心裏,一舉一動,都是十分可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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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見孝宣皇帝那一年,我才十歲。
我們家那時還沒荒棄,院子裏有打穀的草垛,堆得高高的,他問我話,我死也不答,他忽然便將我舉起,往草垛上一扔,笑道:“還挺倔!”
他們是一隊人馬來的,除他儒雅些,還會笑,後麵列隊的親衛個個凶神惡煞,手舉火把,火光衝天。
真像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
我爹就被唬住了,抄了家夥要跟他們拚命,他們隊伍裏出來一個彪形大漢,一把就奪了我爹手裏的家夥,架住他,不讓他動。
我爹一眼就瞥見了還在院子裏玩的我,操起了碎嘴罵娘:“祖宗,欠你的?你不往屋裏藏好,趕著上閻羅殿做死鬼啊?!狗娘養的!”
我大喊:“娘!娘!我爹罵你……罵我說是你養的!”
我爹急了眼:“這雜碎、兔崽子,這個時候了還懂告狀?!”
他走過來,火光映紅了他的臉。
他一把將我往草垛上扔。
疼倒是不疼,草垛很厚。
我能看見他的臉,長得還挺好,清秀儒雅的,不是戲本裏說的那種滿臉絡腮胡子的江洋大盜頭子。
我也是奇怪,這種白麵小生,人模人樣的,幹些啥不好,非要去幹這種刨祖墳缺了德的營生呢?
我直勾勾地瞪著他。
他也往前傾了傾,就著火光,細細打量我:“瞧什麽呢?”
“我、我、我……”我唬的有些結巴,但腦筋還不壞,趁他發愣的時候,抓了一把不知是沙還是塵的東西,一揚手,全給摔他臉上了!然後,麻溜地趕緊跑……
他手下的人像提老鼠似的將我提了起來,狠狠砸回去,這一下力道太大,身後的草垛真給砸了個坑出來,揚起的塵灰蓋的我滿頭滿臉……
我爹還在那邊罵:“兔崽子!沒用啊!平時不是攀牆爬樹拆屋頂能耐得很嘛!”
他手底下的人慌慌張張地聚攏,跪倒一片:“屬下失職!屬下辦事不力,該死!”說著,紛紛甩手掌自己的嘴……
我看呆了,這……
這幫江洋大盜規矩這麽嚴?
他走近我。
我嚇的不能,忽然靈機一動,想起一個人來,便像抓了根救命稻草似的:“你、你別過來啊!你知道咱鄰居住的是誰嗎,雖、雖然她已經搬走了……”
他蹲下來,饒有興味。
“咱二、二丫被人接走啦,你知道是誰接的麽?說出來嚇你一跳!那可是皇宮裏派人來接的!二丫她哥、她親哥,那可是當朝太子!說出來,你、你怕了麽!你是哪條道兒上的,敢在二丫她、她鄰居家撒野?”
他微怔,然後笑了笑:“我是二丫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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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事情,我記得清清楚楚。
陛下是微服出行的,那幫子江洋大盜模樣的人,都是禁內親衛。
我爹很沒出息地跪在地上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陛下伸了一隻手給我:“要跟我走麽?”
我覺得他先前挺無理的,但……看在他是二丫他爹的份兒上,算啦,我就原諒他啦。
我推開他的手,自己一骨碌爬了起來,拍拍屁股:“跟你走有啥好處?”我本來想裝得挺能耐的樣子,但不巧的是,該死的鼻涕這時又遝拉下來,我吸了吸,覺得很沒麵子:“那個……能見著二丫嗎?我和她是好朋友!”
“能,”皇帝笑了笑,“不過,得等你長大些。”
“那沒問題,”我挺高興,“我多吃點就成,長快些。”
我們就是這樣離開了故宅。
陛下將我們的生活安排的很好,爹有活計,娘能貼家用,我們還住著好大好大的宅子,這些,都是陛下給的。
唯一的條件是,不許我們再回到原來的家。看一眼都不行。
我覺得挺成,反正二丫都不住在那兒啦,我還回原來的家做什麽呢?
我並不知道,二丫後來回去過,她找不著我了。
我是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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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敬武公主,儲君捧在手心裏的皇妹。
我隻能遠遠地看著她。
彼時我已經是陛下最愛重的親衛,陛下說,沒想這麽多年,我成長這麽快,武藝長進太多太多,再有些時日,他便能重用我,將我撥給公主府,從此隻需照護她一人。我命是她的,這一生,活著便是為了保她平安。
她總嫌我,走路低頭,離她太遠,害她看不到我,總也看不到我。
可我不能靠她太近,君上曾囑言,我是屬下,一輩子因敬武公主而生,她在哪兒,我便在哪兒。
我太有自知之明。屬下就永遠是屬下,與她,永不能齊位。她高興時,在角落裏默默地看著,我也高興;她傷心時,我守在她身邊,永不離棄。
孝宣皇帝纏綿病榻那些時日,他召我入禁內,禁內護駕的職責,是懸我肩上的。
也是那段時間,我與二丫疏遠了。
我靜靜地立在丹陛下,守在君王身側。第一次,也是此生唯一一次,見這高高在上的君王沉沉走入遲暮,他將歸地宮,他將拋下這江山而去,而我,卻仍在他的眼中,看見了君王盛年的光陰……
“時夏……”出月的夜晚,他喊我。
我應聲。
“你來,”皇帝向我招了招手,“朕,告訴你一個秘密。”
我心驚膽戰地走向前去。
君王大膽地告訴了我昔年關於昭台宮的一切,也是,關於敬武的一切。
敬武非恭哀皇後所生,甚至……
“確實嗎?”我問,畢竟無確鑿的證據,對敬武的身世,不可妄下定論。我是真不舍得……她受半分的委屈啊。
“朕不打算查了,”君王擺了擺手,有些吃力地說道,“這麽多年,朕一直視她為恭哀皇後生養的公主,她是也罷,不是也罷,朕若待薄了她,有負恭哀皇後生時所托。平君……平君想必也不會原諒朕……”
君王又止不住地嗽起來。
“時夏,朕若不在了……”
“屬下惶恐……”我本能地跪下,心裏真是難受。
“不必這樣,死生由命,朕不追求長生,皇後在杜陵,守了朕這麽多年。”他輕輕握拳,擋在唇邊,掩口輕咳,他的目光卻仍然炯炯有神:“若朕不在了,敬武……就交給你了。”
我低頭,默不敢言。
孝宣皇帝是值得尊崇的君王,為這不知名分的女兒,他貴為帝君,竟也不查舊責,忍下這筆糊塗賬。
若查了……怕真於敬武不利。
思兒,我的思兒,她活在那麽多人盤謀算計的幸福裏,誰都不忍傷害她,興許,她真是幸運的。
我願她這一生,都能如此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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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待他這皇妹,真是掏心窩的疼。
敬武公主出嫁之期,紅妝十裏,錙銖無數,賓客俱是高門顯貴,公主府張燈結彩,早前的置備,是皇後監工的,陛下親視。
陛下笑言:“嫁了這皇妹,真如嫁了朕半壁江山。”
戲言歸戲言,卻實有可相比擬之處,陛下為長公主置辦的嫁妝,真險些裝了半壁江山。
張家喜氣臨門。朝廷內外,無不豔羨張臨好福氣,能娶嬌妻,享美人親澤,更得了陛下妹婿的身份,往後高門顯貴,加官進爵,可不是平遙直上的青雲之路?
這話半點沒錯,就連我……也好生的羨慕張臨。
富貴榮華,官位顯赫,這些,我從不放在眼裏。可……
張臨能有的一切,竭我一生,我都不能擁有。
今晚的思兒,一定是最美的新娘子。
我在長安街頭酩酊大醉,結紅的宮燈挑開一路,這窄巷老街,每一個角落,都在昭示著城中喜慶事……
就像二丫還在身邊,我喝酒,對飲有人。
隻有在這種時候,我才能在心裏想,她是二丫,是很多年前披著火紅狐裘,攀簷走牆的二丫,她喜歡騎在牆上,喊我出來玩:
二毛!二毛!快出來,你爹不在!
酒中有人影,女子紅妝,像二丫。
我晃了晃酒杯,人影波動,二丫一閃,就不見了。
忍淚,負氣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揚長而去。
這滿城招搖的紅,皆在賀她大喜。
在我的長安,我們的長安。
故夢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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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前,她是顯貴無雙的大漢長公主劉思,而我,仍要回去,做她賠付一生的侍衛。
送我的公主,出閣。
香霧繚繞的深殿,推門,她坐在裏麵。
公主從梳妝台前回首,眼睛裏有驚喜:“時夏,你到哪裏去啦?我一直都在找你!”
她提裙裾,小跑了過來。
“喏,一身酒味呢,你……喝酒啦?”
我點了點頭,默然。
“時夏,你不高興麽?”
我是酒壯人膽,真是……這酒壯的,喝酒誤事啊。
她今天格外美。
我湊近她,懵懵呼呼不禁說了一句話:“二丫,你今晚好美。”舉起的手,差點碰著她垂下的束額……
她一怔,驚愕的眼神幾乎嚇醒了我的酒:“你說什麽?”她湊我更近:“你剛才叫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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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反手給了我一巴掌:“你……為什麽不早說!”
她的神情懊惱痛苦,眼淚委屈地流了下來,花了妝。
這一時,我的酒幾乎全醒了,陛下交囑的話又反複在耳邊回響。我是侍衛,二丫是大漢的公主……我會永遠陪在她的身邊,我……隻能陪在她身邊。
“屬下……屬下知錯!”
她背身向我:“來不及了,已經來不及了。”
國宴行將開始。
二丫的婚禮,陛下親主持。
殿宇瓊閣,巍峨無比。
鳳闕階下跪滿了臣子,山呼萬歲,賀陛下嫁皇妹之喜。
她被著彩妝紅的宮女子扶了出來,錯身的時候,她哀怨看我:“二毛,以後……你還會帶我玩麽……”
我一怔,跪下:“屬下會永遠陪在公主的身邊。”
鼻子有些發酸。
屬下……會永遠陪在……身邊。
她折身,向滿殿臣子走去。
與她的皇兄並立。
已是驚喜,我終於在長安目眩燈迷的夜色裏,酩酊一場。
就像元康三年的冬夜。
有二毛,還有二丫。
她騎在牆頭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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