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我伸手,雪絮子一點一點地落到掌心裏,逐漸融化,“這一場大雪,不知幾時能停。”
他站在我身後,執紅傘為我擋雪。
我轉身,笑:“時夏,待雪停了,陪我出去走走,好嗎?”
他一怔,顯然沒明白我的意思。
“這種天氣,長安城火炭燒旺了一整條街,小攤兒有說不出的奇妙,各樣的把式,瞧得人眼睛都躲不開,我想喝一碗雲吞——”
我轉頭去看他。
他的眼睛裏,燃燒著熏旺的炭火,他點了點頭。
雪停的這幾天,太陽懶洋洋地爬上半空,豔豔地照著,待雪水化了,路也不滑了,我們便出宮了。
長安城一到傍晚,便是鬧哄哄,暖騰騰的,出攤兒的小販吆喝著,各樣的小吃食擺滿攤前,令人食欲飽漲。
我仍然有小女孩兒的好奇與熱情,這長安暖氣蒸氳的小街,永遠吸引著我。
我的步伐開始輕快起來。
時夏跟在後麵。
我走到一個賣雲吞麵的攤販前,熟練地抽出了一條凳子:“攤活兒,來兩碗雲吞!”
他站在我邊上,我抬頭去看他的時候,他的臉被蒸氳的暖氣蓋住,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我能感覺到,他是輕鬆、快樂的。
“你坐呀。”我拍了拍長凳的另一頭。
他有些拘謹。
我乜了他一眼。我知道,出了宮,他不敢稱“屬下”,他不會說“屬下不敢……”,那樣我會生氣的。
他終於坐了下來。坐在了我的身邊。
熱乎乎的雲吞很適合在這種天裏吃,半碗下肚,又暖和又解饞,我捏小匙喝著湯,嘴裏喊:“攤活兒,再來一碗!”瞥見邊上的時夏,我忙向攤活兒伸了兩根指頭:“兩、兩碗!再來兩碗!”
“好嘞!”攤夥計應著,雲吞又下了鍋。
我最喜歡這種人間煙火的味道,隻有記憶中的長安城才有。
我將熱騰騰的雲吞推到了時夏麵前:“來,再吃一碗吧,你個頭大,不經餓。”
他有些猶豫,看了看我,終於在我的眼神“逼迫”下,將剛出鍋的雲吞“據為己有”。
“時夏,你高興麽——”我笑著望他:“今天?”
他一怔,那張冰霜臉上終於也浮現了笑意。
他並沒有說話。
“哈哈,”我才不管呢,隻管笑我的,“你不知道,我老早想出來啦!最愛長安小街的雲吞!熱騰騰的,咕嚕咕嚕下肚,跐兒溜!”我拍拍他的肩:“以前呀,沒機會出來,幸好有你在,兄長也不會擔心!以後,咱們經常出來,好不好?”
“公主做什麽,屬下都在。”
我以為以後我可以無法無天了。
我以為,這樣的日子會很長久。
但我沒機會了。
回頭,他緊緊跟在後麵,長安遙夜,漫天星輝。
就像很久很久之前,兒時的我們那樣。
兄長開始變得心事重重。
建章宮仍然是歡迎我的,建章宮的大門,永遠為我敞開。每時進謁,兄長總是很高興地迎上來:“思兒,不必多禮。”
我尚未施禮,兄長已經阻下。
他仍然待我那麽好。
可他現在是皇帝啦,不再是從前的太子。
君父教過我,在其位,謀其政。兄長成了皇帝,他就必須去做許多皇帝該做的事。
我不喜兄長皺眉的樣子,終於有一天,我問他:“兄長,你在想什麽呢?”
他歎息。並不說話。
我再問,他才答:“思兒,匈奴那邊出了事,群臣進諫,朕不得不理。”
“那就理吧,”我望著兄長,懵懂說道,“君父希望兄長做個明君。”
兄長歎了一聲,他的瞳仁裏,嵌著我的影子。
我就是在那段時間裏認識張臨的,他們張家,與我們劉家,有太多的牽扯,張臨曾祖父乃敬候張安世,張安世兄長張賀,曾救君父於苦難之中。君父龍潛時,蒙受了張家天大的恩惠。
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我對張家很有好感。
彼時少年心性,愛玩愛鬧,張臨同我年歲相仿,我們很能玩到一起。
我後來再忖,也不知我與張臨的相遇,是否兄長一手安排?
兄長終於來找我了。
還是從前的建章宮鳳闕階下,我矮兄長半個頭呢,踮起腳尖,看著兄長,他笑笑,摸我的頭:“思兒,你覺得張臨怎麽樣?”
我不明就裏,當然答:“挺好的,思兒與他玩的很好!”
兄長笑著:“那就好,那就好。兄長看見你高興,兄長便也高興。”
“那思兒去玩嘍?”我淘氣地一頭撞進兄長的懷裏,撒嬌。
他點點頭,待我快離開時,卻突然伸手拉住了我:“思兒……”
“怎麽啦?”我回頭,笑。
兄長清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陰翳,他有些為難:“思兒……朕……朕若將你許配給張臨,你……覺得可好?”
我一愣,許配?張臨?這是什麽意思?
他有些急了,見我沒反應,生怕我生氣,忙上前來安慰:“思兒,張臨少年出挑,家世又好,朕,朕都考查過啦,此少年,人品相貌俱無差池的……”
我打斷他的話:“君父看輕思兒,兄長也不要思兒啦?”
他大驚,惶恐至極,一把將我攬進懷裏:“傻思兒,朕怎麽會不要你?隻是思兒大啦,也到了婚嫁之齡,兄長很想為你找個好歸宿。”
我趴在兄長懷裏哭:“那為什麽是張臨……”
“張臨與思兒年貌相當,他家又曾與君父大恩,如今孝宣皇帝已故,朕當朝,朕也該拔擢良善,使忠臣永感君恩。思兒放心,朕若配明珠與張臨,朕自然不會虧待他,這一路升官加爵,能想的,朕都會為他想著,朕希望,朕的皇妹,能有天下最顯貴的夫君!”
可是我舍不得離開兄長。
還有另一種隱情……我是喜歡同張臨一塊兒玩,可是……時夏似乎也是個好玩伴,同他一起玩的時候,我也很開心。
我喜歡看他低頭,悶聲說:“屬下不敢。”
逗他的樣子,真好玩兒。
“如果出嫁了,思兒往後是不是不能同別人玩了?隻能、隻能和張臨一個人玩兒?”我伏在兄長肩頭,哭得好傷心。
“好妹妹,”兄長也同我一樣傷心,他輕輕拍著我的背,“朕沒有旁的法子。”
朕沒有……旁的法子……
我到現在,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而兄長,又在默默為我承擔著什麽。 166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