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輕騎而出,遇見敬武兩人時,這倆正在溪邊,敬武一股腦子地戲水,沒心沒肺,君上的帶刀侍衛呢,正抱臂立在一旁,看著敬武笑。
皇帝勒緊了馬韁,眯起眼睛細察。這小丫頭竟還未察覺,捧起一汪水花,灑得天幕下一串串的晶透……
皇帝此行並不是孤身一人,太子也隨駕。他身後還跟著大隊的人馬,皇帝一動,人馬牽動。
時夏發覺了這一行人馬,隻敬武這傻丫頭還一門心思地玩耍。
時夏欲動,皇帝示了個眼色,他便不動了,隻當未見君上。
皇帝垂首,向隨駕的太子道:“你還為她擔心呢,瞧你的好妹妹在幹什麽,她想著你麽?”
太子鬆了一口氣:“這便好。就擔心思兒出事,她康健完全,我便高興。”他靦腆一笑。
皇帝“哼”了一聲,心說,這丫頭好大的麵兒啊,他堂堂一國之君,放著奏折不閱,國家大事不斷,竟要來“請”她回去,心裏未免好大的不樂意。便說:“你方才有多急,還催著朕急尋,怪朕撂下這丫頭不理,奭兒,你樣樣都好,最壞便是心慈手軟,若與江山社稷論,敬武便是身首異處,你也不該抽身去顧!”
這分明隻是君上的比例,而太子卻當了真。在皇帝未及顧得之時,太子已下馬,惶恐跪告:“君父,奭兒讓您失望了。”
皇帝乜一眼:“如何說?”
“奭兒心中有百姓之念,自將江山社稷看得極重,但……若思兒真有危險,兒臣定不能袖手!且暫拋社稷之事,也須救思兒!”他極實心,明知君上未必願聽,他卻也不忍拿虛話誆陛xià:“在奭兒心裏,思兒為上,社稷……社稷次之。”
皇帝稍滯,隨後,揚鞭狠向太子抽去,斥之:“社稷次之?社稷……在你心中,竟為次?!你不怕朕廢了你儲君之位!”
“廢儲君”這三字刺耳至極,皇帝平素即便怒極,也不會如此說。此言一出,周遭隨扈竟跌撞下馬,個個麵如死灰,哆嗦道:“臣惶恐!臣惶恐!陛xià請三思啊!”
皇帝扔將了馬鞭。
隨扈臣子跪告:“陛xià請三思!太子仁厚,儲君之位已固,望陛xià顧念恭哀皇後之情,免太子之罪!陛xià請三思!”
皇帝這時更怒,眉一挑:“朕說過要廢太子?!朕何時言之確確要廢太子啦?!竟還敢搬出恭哀皇後來!”
“這……”眾人麵麵相覷。
這野郊,連一片竹葉子都肅肅而待,深為君威而震。唯敬武一個沒心的,竟還未發覺出了甚麽事兒。
時夏離敬武遠了些,獨向君王那頭走去。
“時……哎那個時……”敬武一時竟想不出救她之人的名字了,正深思間,忽聽山野之間林木嘯嘯,她大覺不好,一揚頭,餘光裏時夏已經融入了黑壓壓的人隊中……
敬武一愣,……霎時連哭的勇氣都沒了。
她……她真想一頭紮進江裏算了,或者……給亂匪砍死也比現下裏這景況好呀。時夏倒有些多管閑事了!
他若不管閑事兒……她也不至於……不至於落君父手裏呀!
敬武哆哆嗦嗦地挪過去。
遠見了君父,她便腿肚子打哆嗦……這世上,為父者,是不能背逆的,因孝謹在心,時刻需順首;為君者,亦是不能違抗的,否則,便是“大逆不道”,伴君如伴虎呀,這誰都知道。
可憐敬武……偏偏攤上了既是君又為父的皇帝陛xià,這“君父”二字,真是沉甸甸呀!
敬武這回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皇帝昂首,側目乜視她。
敬武“披荊斬棘”,可算繞了這山路小徑,來到君上跟前了,她抬頭悄悄覷一眼陛xià,小聲道:“君父……”
膝蓋一屈,便跪下了。
哎!這石子尖兒磕得人可疼!
真差點疼的教敬武的眼淚都給嗆出來了!
“誰是你君父?”皇帝抬眼,鼻間一哼。
“……”敬武心裏顫顫的,心說,誰稀得陛xià這位“君父”呀,可不也是沒辦法麽……她小聲嘟噥道:“既是君,又是父,總做不稱心的。”
“你……你嘀嘀咕咕在說些什麽?”皇帝一皺眉,他也覺敬武是有些意思的,與她逗逗兒,挺有趣。她膽性兒小的,一逗就急,也好玩。
“沒、沒呢……”敬武道:“沒說啥。”
“好啦好啦,朕不與你說這些,”皇帝誆她道,“朕方才正與諸臣說著呢,漢宮養你這麽一位公主,忒費勁,你是宮牆束不住的,朕也不願拘你,往後,你愛往哪兒折騰往哪兒,少往朕眼皮子底下杵,朕看著礙眼。”
這邊敬武心裏已經在“是、是”地回應著了,她巴不得這樣呢!沒防皇帝又說:“但是——”
但是甚麽呢?!
她最怕陛xià口中一個“但是”啦!
“但是——你怎麽溜出宮的?你即便不說,朕也知道。”皇帝有意乜太子一眼,不緊不慢道:“太子無製,朕首罰是他,你問諸臣——朕方才可有說過,朕要廢了劉奭儲君之位?”
敬武一眼瞥過去,用眼神狠狠地“問”諸臣,這些個隨扈在陛xià麵前無不唯唯諾諾,那眼神、那麵色,都能教敬武知道個底兒透啦。
君父竟真發了狠要廢太子?!
敬武哭得稀裏嘩啦——
“君、君父,兄長無錯,都是敬武蠱惑在先,你要罰,便罰我吧!”
“罰?”皇帝一挑眉:“能罰你什麽?”
他頗有興致,十分地期待從這小丫頭口裏,能說出些什麽。
“罰……罰……”敬武一時還真想不出有啥好罰的,她支吾著,忽然眼珠兒一轉,揚手一指:“就罰我這輩子都不許與他見麵吧!”
皇帝撇過,見敬武手指的角度,正是他的親衛,時夏。但他故意不接這手兒,道:“罰你這一輩子,都不能與你兄長見麵?這好,這甚好,朕十分同意,省得你拖泥帶水牽累了奭兒!”
“不、不不!”敬武急的連連擺手:“不是兄長!兄長還是要見的!就是他——喂,你叫什麽來的……啊對啦,時夏,……君父,就是這個時夏,他對敬武有救命之恩,救命之恩吶!嬤嬤從小教導思兒,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如果思兒此生再也見不到這時夏,敬武自然不能報救命之恩了對嗎?那思兒就是一個不懂感恩圖報之人!這樣的人多遭人棄啊!思兒這一生都需欠負這、這位俠士的恩義!思兒活的得多痛苦呀!”
“……”皇帝簡直要為她這一套歪理所拜服……
他愣了一下,擺了擺手:“擺駕,回宮。”
陛xià沒說要扔了她,敬武也便灰溜溜地跟著走。
回宮三日,建章宮初步判下的罰製是:禁足。
這對於敬武來說,無疑是個晴天大霹靂!
禁足啊!……廷尉酷刑中最殘忍的一項!對自小爬樹攀牆的敬武來說,絕對是這樣的!
內不能出便算了,還外不得探。陛xià真真是摸透了她的心思!
殘忍啊!
她一個人悶在屋子裏好幾日,外頭陽光明媚,卻全然與她無關,她連動動腳往院子跑都不願了,這要是往院裏閑逛了,指定腳又會癢,控zhì不住自己翻牆出去再走一遭,那也說不準。她可不敢再任性了!
回頭教君父逮個正著,關她個三五月禁閉的,她可吃不住!
悶想著,頂上琉璃瓦有窸窣鬆動的聲音,她起先疑是老鼠,但又一想,這鼠躥著能躥出這樣大的動靜?這聲音不像是不仔細,倒像刻意引她注意似的!
這要在早前,敬武早就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了,究疑探查的,她最喜歡。
可這會兒,她完全不想管,心說,她自個兒連自個兒都顧不好呢,還能閑管旁的?!
瓦楞磨蹭的聲音——
一截一截,一瞬一瞬,極有節奏,仿佛是有人捏著瓦片在磨蹭,吸引她的注意。
她連頭都懶得抬。心說這小偷兒做的也不精道,鬧出這種動靜來,還能偷著嗎?
然而……
她忽然想起,此處乃是皇宮禁院,可不是她當年住在長安陋巷子的家!何來的小偷兒?這賊能偷到皇宮裏來嗎?!
敬武一個激靈,連起了身,仰頭去探。
卻見頂上琉璃瓦露了條縫隙兒,陽光照射進來,在青琉地上映出一線一線的光影,交輝間耀眼非常。
禁內的宮苑不比尋常百姓家的屋子,這高梁高瓦的,有十足延展的空間,教人恐懼這高度,生怕往梁上一掛,一個不小心便跌落回地,小則也是要跌斷了腿。
那這麽高的屋頂子,誰說翻便翻了上去??
敬武深服!翻牆走瓦,她也算是個中高手了,這回竟還遇見個比她更厲害的?!
琉璃瓦被掀起一塊,繁盛的陽光鋪天蓋地砸進來,敬武本能地閉眼——她拿手擋了擋陽光,卻仍有剩餘的光線漏進指縫。
她眯起了眼。
終於看見頂上那人的臉……
缺了一塊的瓦片,餘角出現了那個影子。
“時夏,是你?!”
敬武有些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