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武在漢宮冷雨瀟瀟的時節裏,拔節似的生長。她再也不是從前甚麽也不懂的小丫頭,太子身後的小尾巴,她開始有了少女的愁思。
敬武兒時長在宮外,長野的性子與當年鬥雞走馬的今上如出一轍,不肯受拘束,慣愛自由。
君上從前當她如草芥,扔在宮牆外,任天養野生。而今小公主長得大些了,君上反看得緊,不大肯教她出宮了。
她走視階邊,探查過許久,也沒尋到合適的機會偷溜出去。宮女子提燈而過、從侍秉燭候命,一隊一隊的人,都從她身邊行去……
敬武站在那裏,空空落落的,心裏堵的難受。
她抬頭,宮燈挑亮了天際一線,望去,星子如同黃豆粒般撒遍,熠熠光澤在她眼前囫圇成一片朦朧的霧……
她走近宮門時,被警惕的守衛擋下,上下打量。敬武半點不怯,笑靨豔如三月驕陽:“我出去走走……”她笑著慢慢踱過去,翹起一根指頭,輕輕貼著守衛冰冷的兵器:“別擋道,往邊兒讓讓,我去去就回……”
守衛恪盡職守,手頭自然不會有半分鬆動。
敬武隻當眼中無物,徑直走了前去,直到下巴要擦了那鐵把子,她也不停。
守衛瞳仁裏卻開始生出恐懼來……敬武久不入漢宮,這些時候被皇帝接入掖庭,也形同半□□,很少有走動的。因此宮裏的守門子並不太識得敬武,少知這宮中竟還有這樣一位小公主。
眼前這守門子顯然也是不知敬武身份的,隻道女子能入漢宮,且得自由行走,想來身份不低,雖要恪盡職守,把著宮門,但也不敢對眼前這人抗逆的。
敬武是何等的鬼心子,早瞧出了守衛的破綻,因此半步也不肯退,心裏盤算著,今兒必是要“光明正大”出得漢宮去的。
敬武固執,一步一趨往前逼去。
守衛半點兒不肯鬆懈,手中的鐵把子捏的正當,動也不動。
敬武微微一笑,臉一撇,竟將脖子湊近了那鐵把子!那守衛唬得臉色也鐵青了……敬武卻半絲不為所動,梗著脖子湊近乎,鐵心往前一推,鐵把子切了她膚肉,鮮紅的血滲了出來……
她隻覺涼絲絲的,倒沒有畏懼。
她這邊還好,卻將那守衛唬得幾乎發抖。——這誰人見過漢宮中如此癡顛的女子啊!竟還有這樣的!
敬武說道:“你再不讓道兒,我就割了脖子了!看你怎麽跟君上交代!”言罷,正挺身要走,那守衛連扔了鐵把子,徒手擋她:“身在其職……”
話還沒說完,敬武搶道:“得啦,不說這種話——反正今兒姑奶奶就是要出去玩!要麽你放,要麽我死,你且瞅著罷——”
她倒挺橫,人往那兒一歪,挺無賴。
守衛幾人對使個眼色,一人便要“溜”去,敬武眼快,看見了便喊住:“你們別給姑奶奶耍甚麽花花把式!姑奶奶就想出去玩會兒——攔路的狗腿子,該滾!”
“敢問貴主是……”守衛對看了看,這才稍理清了頭緒,眼下這刁蠻的丫頭是何方神聖尚不知呢,若真被她鬧出些事兒,報與君上,也須能說個須須尾尾呀!
敬武這也才意識到自己尚未報上名號呢,因一揚頭,道:“我乃……乃……”這一時竟語塞,想了想才說:“我乃太子殿下……的妹妹,就是、就是公主,公主你懂嗎?”敬武一歎,橫衝了去……
守門子旁的本事沒有,守門還是十分在行的。敬武魯莽之舉自然沒能得逞,她一衝,直被擋了回來,一不留神,反摔在了地上。
敬武氣鼓鼓地爬起來,正欲上前再探。卻見宮外來了一道輦子,輦頂帷帳,華麗無比,是有人要進宮來了。
再一瞧,——還能有誰呀,這不正是她兄長麽!
她想上去喊兄長,但略一忖,卻反退了幾步,往暗裏躲了。
敬武吐吐舌頭,這種“不好”的事兒,若給兄長撞見了,必要嘮叨的。教兄長生了戒心,處處防備著她,那她還能溜出去麽!
不行。
以退為進。先忍忍吧。
敬武縮了縮。
太子往建章宮去了好久,出得建章之後,又拜椒房,這一日,行程繁瑣。
天將擦黑時,太子的輦子才被緩緩抬出,出宮去了。
皇帝閱罷奏折,小歇了會兒,抿一口茶,向禦前服侍之人說道:“朕今日用過午膳,聽了個笑話,你道是什麽?”皇帝笑笑:“阿妍,你猜猜。”
原來邊上服侍的人,竟是艾小妍。皇帝人至中年,十分念舊,許久不見故人,有時想念,便將早年故人拉來嘮嗑嘮嗑。
艾小妍侍立一邊,笑道:“猜不著,這宮裏笑話這麽多,婢從何處猜起呢。”
“你再猜猜——何人鬧出的笑話,真能教朕開懷一笑的?”
“是敬武?”艾小妍有些緊張,生怕這傻丫頭又鬧出了什麽亂子。
“是呢。”皇帝點頭。
這一下兩人才說至了一處。
“敬武……又怎啦?”艾小妍說道:“對啦,說起敬武,今早還在呢,晚了會兒便沒見到人影子了,也不知滿宮溜達的人,晚上懂不懂回家吃飯?”
皇帝笑道:“你還怕餓死她?”便又笑說:“朕該慶幸,將她接回來時,她已長大了些,這種頑劣性子,若早早放了朕跟前,隻怕有得朕心煩,她能將朕的掖庭都拆了!”
今天皇帝似乎心情不錯,敬武想來今日還算乖的,想必是鬧了些樂子,讓皇帝覺得挺逗。這麽一想,艾小妍也不太緊張了……
隻要敬武不惹陛xià,這天家父女倆,不鬧壞了,那便都好,便都好。
“敬武又如何啦?”問這話時,艾小妍一顆懸著的心早放了下來,瞧著皇帝臉色也能知,皇帝心情不錯,不致會遷怒敬武公主。
“這小丫頭……正午時,她給朕鬧了一出戲來。”皇帝笑著,津津有味說道:“守宮門的侍衛那裏報來的信兒,敬武丫頭,正午時分,竟想闖宮門而出,逃了朕的宮去,要去玩呢!”
“啊?”
“是真事兒,你也覺意外,是不是?”
艾小妍點點頭。這時她是緊張的。
她探著皇帝的表情,極小心翼翼的樣子。卻見皇帝眉頭微舒,是難得放鬆的表情。他吸了一口氣兒,笑著說道:“你猜她還做了甚麽事兒?——這頑劣的丫頭,居然敢拿脖子撞守衛的把式,也是不要命了!哈哈,有朕年輕時的膽性兒!”
皇帝話語中明貶實褒,對敬武居然有幾分憐惜與疼愛。
這一點,艾小妍十分容易捕捉到。
但她最關心的,還是敬武的景況:
“啊?那敬武怎樣了?沒受傷麽?”
皇帝瞥她一眼,不緊不慢道:“受傷?她既然敢這樣做,不流點血,對得起朕的親衛這許久的擔驚受怕嗎?”
艾小妍這才察出了個中味道,開始著急起來:“敬武流血啦?陛xià可派太醫令去探啦?”
“沒呢,朕懶得去,”皇帝擺擺手,顯出極輕鬆的樣子,嗬嗬一笑,“她愛杠,就讓她杠著——還想無上諭而奪出宮去!目中無君、無父!”
皇帝有些賭氣的意思。
但艾嬤嬤可不這麽想呀!她與皇帝,雖是故舊之交,感情深厚,但敬武,可是她一手帶養長大的孩子呀!除隔了一層肚皮外,旁的,都與親生的孩子無異,敬武擦了一層皮兒、掉了一根發絲兒,她看著,都心疼!
“陛xià——”
她的眼中,充滿了悲傷與擔憂。
皇帝覷了她一眼,擺手道:“好啦好啦,朕去瞧瞧她,給她個麵兒——”他轉眼一笑:“順便與她一道探討下,下回怎樣翻牆溜院的,才能不被朕的親衛發覺……”
皇帝哈哈大笑。
艾小妍一旁立著,見皇帝這般,心裏也覺十分快活、輕鬆。皇帝能如此,說明敬武在他心中的地位,正逐步上升,至少,皇帝是拿她當女兒看的。
也會同她開玩笑。
像每一對尋常父女那樣。
“阿妍你也跟著去吧——”皇帝起身,向艾小妍說道:“朕去看看她,這麽多天,將她悶在宮裏,著實要悶壞啦。待朕忙過了這一段日子,抽個空兒,朕帶她與奭兒一同出去走走。”
一同出去走走……
皇帝要帶上太子,還有她敬武!
艾嬤嬤暗暗為小敬武高興,可算是熬出頭了啊……等來這一天,多少的不容易!
敬武若是知道陛xià方才所講的話,心裏不知要多高興!
皇帝正準備擺駕,建章宮外卻鬧鬧嚷嚷,有從侍慌從前徑來,急稟,皇帝正納悶呢,遇這事兒,也是非宣不可的。
從侍入了殿,一頭磕下:“稟、稟陛xià……太子……太子他……”
“太子?”皇帝眉色微動。
太子行事素來謹慎,他為人又是個仁厚的,無端端不會鬧出甚麽亂子。皇帝愛重太子,凡涉及太子諸事,多少有些掛心。
“太子……太子往建章宮外頭哭呢!老奴問話,話也說不好,隻顧一個勁兒地哭!”
“發生了何事?”皇帝皺眉。
話雖這麽問著,但皇帝早已急不可耐地邁步,親出要去看一眼了。
艾小妍跟著,心突突跳的跟揣個兔子似的。也不知為什麽,她總是心神不寧。直覺太子這事兒……與敬武有關。
她果然沒有猜錯。
皇帝剛出,太子抱頭哭迎。
皇帝眉一皺:“奭兒,有話好說,你這個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朕歿了呢!”
“……”太子慌止了哭聲,僵在那兒擦淚,又擦汗。
“出了何事?”皇帝冷眼一問。
艾嬤嬤上前,將太子扶了起來。太子跟抓了根救命稻草似的,拽住艾小妍的胳膊:“嬤嬤……嬤嬤……是、是思兒不見了呀!都是我的、我的不好,沒看好……她……”
這話,他不對皇帝說,卻是向艾嬤嬤敘說的。
艾嬤嬤是他的救命稻草。
此時他們的心境是一般的。會急、會疼,這種牽著心脈抽疼,又擔心又憂懼的感覺,隻有在乎思兒的人,才會懂。
而父皇……
他深覺即便他向父皇求助,皇帝亦不能感同身受。
皇帝瞪著他:“思兒……不見了?”
“父皇!”太子抽噎。
“好端端的一個人,不見——這是什麽意思??”
“思兒……思兒她……她中午便想出宮去……”
“這朕知道,掐重點說,朕耗得起,你的妹妹未必耗得起!——誰知道她此時在哪兒受罪!”皇帝反而急了。
他閉目,有些慌神。
這並不是一個見過大風大浪的帝王,所該有的表xiàn。他都知道。
可他做不到鎮靜。
敬武劉思,實在是漢宮中一個十分傳奇另類的存zài,這位公主所能捅出的簍子,遠超常人的想象。
皇帝萬分的拿捏不準。
他也怕啊。
太子被皇帝扶起來:“鎮靜些,總不能遁地飛天吧?敬武是怎麽不見的?正午時她確要出宮去,被朕的親衛攔了回來。這丫頭不知收斂,竟又做了壞事?”
“是這樣的,父皇……”太子一噎,終將話說了完整:“正午時兒臣坐輦入宮的,巧在宮門那裏碰見了敬武,瞧她走走兜兜的,也不知在做什麽……她迎上來,跟我說了會兒話。我叮囑幾句,也沒多問,便急來謁建章啦。待我想要出宮時,卻發現……我入宮坐的輦子,不見了……”
“不見了?敬武是坐了你的輦子出宮的?”皇帝吃了癟,他這才知道不該拿一般的想法去衡量他這個女兒……這丫頭花花腸子九曲十八彎吶,轉一個是一個,誰也摸不到她的心眼子長成什麽樣兒。
“是呀!父皇……妹妹便是坐兒臣輦子出宮去的!這太子輦輿,帷幔遮下,誰會仔細查問裏頭坐的是何人?思兒機敏,便是被查了,也有辦法周旋,她盡可說是兒臣有事差她出去,待她完事兒啦,自然會回來。如此,宮門守衛自然也會放人的。”
聽了太子之言,皇帝反不言語,負手踱步。他半天也不吭一聲。把個太子急的,直如熱鍋上的螞蟻……
“父皇?”
皇帝忽地停下腳步,眼角餘光卻瞥見一道影子晃下,他慌扶去——
“阿妍!”
原來是艾小妍一時情急,竟暈了下去。
皇帝扶著,喊了幾聲,身旁宮女子連來幫忙,艾小妍這才稍緩:“陛xià,丫頭打小來任性,可性子是好的,容易錯信人,這若是離宮去,久不得歸,生出意外來,阿妍悔之無極啊!”
皇帝心中微動:“阿妍放心,敬武……朕一定會尋她回來!”
他多少還是有些擔心的。
椒房殿。
覆紅送上一盞香爐,將它小心擱案上,點燃了來,輕吸一口:“挺清淡的,不致嗆味兒,娘娘,您喜歡吧?”
王皇後用手輕輕拂了拂,抿一口:“味兒還不錯……”
“娘娘,這香熏的好了,能教人察覺不出嗆味兒,香中之味,反能安神助眠;但若一下下狠了猛料,易使人察覺,總要惹了周身一股味兒……反不好。”
王皇後捧起香盞,遞至自己鼻前,聞了聞,笑道:“小丫頭心子挺細……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本宮若棄了這一次的機會,下回……可還不知要等到何時呢!”
“娘娘當真要對敬武公主下手?”
“你在擔心本宮?”她淡然一笑。仿佛她們在談論的並不是誅天滅地的狠事兒,而是,僅僅是,今兒的天氣如何,花園裏爭奇鬥豔,該不該去賞花。諸此種種。
“確有一點兒。”覆紅正視這種擔心,她一點也不覺得她擔心椒房殿會有差池是杞人憂天:“敬武公主雖表麵上不受寵,但明眼人都知,她在陛xià眼裏,還是有分量的。再者,太子殿下與她兄妹情深,陛xià便是顧著太子,也該重視敬武公主。”
“所以……你擔心本宮一旦對敬武動手,會引火燒身?”
王皇後挑著香盞芯子,頗不以為意。
“婢子是擔心娘娘……”
“沒甚好擔心的,”王皇後一笑,“本宮走過了這麽多年的風雨,現時都老練成精啦,可不會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這你放心。”她的音色宛轉動人,現時,語調不疾不徐,像在講一個久無人聽的故事。
“本宮自有思量……本宮可以做到堂而皇之地對敬武動手,但必不教陛xià疑我;或者,陛xià即便疑我了,我也有法子為自己開脫——屆時,陛xià自會理解我的良苦用心。”
她那樣自信。
香煙嫋嫋升起,她繞著指頭,一點一點兒地隨煙縷盤桓而上……
她的心思……旋即轉向了許多年前。
——許多年前啊……
“那個時候,我竟也是待在這椒房,”她轉頭,四下環顧椒泥塗室的宮殿,吸了一口氣兒,“可那時啊,覆紅,我與你一樣,也隻是一個小小的服侍。我那時是恭哀皇後的服侍——哦對,我見過她,而且跟她很熟。”
“她們都叫我‘王姑娘’……她們挺喜歡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