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送了貴客,霍光又回到了座上,一人皺眉思索近來朝上種種。這時夫人霍顯扭著腰盈盈擺擺走了出來:“老太婆走了?嗬,都快黃土蓋麵兒的人了,有這閑工夫到處瞎晃悠。還跑咱大將軍府上來啦。”
霍光聽他夫人這麽口沒遮攔,有些生氣,向霍顯瞪了一眼:“你莫要胡說八道!阿遲大長公主身份尊貴,豈容你……”
霍顯打斷了她夫君的話,極為不屑地嗤笑道:“大長公主?誰封的位分?你那位賢明無雙的孝武皇帝爬棺材縫兒出來封的?甚麽大長公主!”
霍□□得血氣上湧,抬起手便欲掌那婦人一掌……霍顯自然不是吃素的,這許多年能將大司馬、大將軍霍光收治得服服帖帖,自有她的本事。她慣會轉臉,因見霍光動了氣,馬上賠上一張笑臉:“老爺,動了氣壞的可是您自己的身子,您何必與我這婦道人家一般見識呢?畢竟那位大長公主真沒有唬人的身份呀,我為何要忌憚她?說起來,上官太後還是我外孫女呢!我也絕不會倚仗這個身份便處處欺人。”
霍光見他夫人服了軟,也沒有先時那般生氣了,便落了座,緩了緩,說道:“這種話,外人麵前就不要渾說了。也不怕隔牆有耳。”
“是了是了,”霍顯賠笑道,“老爺說甚麽,我便聽甚麽。”因走近了來,附在霍光耳邊,輕聲道:“方才聽老爺與那老太婆說話……”
霍光聽到“老太婆”三個字,便十分不快,瞪了霍顯一眼。
霍顯很識相,輕輕作勢掌了掌嘴:“是我的不是,說錯話了,老爺莫氣。”便又湊近了說道:“那位大長公主是想扶持……那個……那個叫什麽來的……聽說是個街頭的小混混做……皇帝?”
“劉病已,”霍光沒好氣道,“他可不是市井豎子!他乃戾太子之孫,當年若無佞臣構陷,天下,早就是他的天下了。”
霍光一貫忠心耿耿,聽不得任何人說嘴漢室。
霍顯笑道:“我可不管這人是誰!我隻管皇帝之位誰人做!”
霍光乜她一眼:“皇位誰居——幹你何事?”
“怎麽不關我的事呀?老爺——”霍顯咯咯笑著,討好道:“您為大漢的重臣,也是我小婦人的夫君呀!”
“得,”霍光十分諳熟他這位夫人的伎倆,因打斷她道,“少跟老夫來這一套,有話便說。”
霍顯道:“老爺,您是小婦人的夫君,自然也是咱成君的親爹爹,——啊?”
“那又如何?”
“您怎麽完全不替咱們成君著想呢!”
“老夫又怎麽了?”
霍顯眼見霍光逐步要上套了,便多磨時間,賠笑道:“若這劉……劉病已做了皇帝,你可替咱們成君想想?”
“老夫喜歡你有話直言。”霍光有些沒耐性。
“我繞彎子麽?還是老爺故意不接我這茬呢?”霍顯推了盞茶至霍光跟前,殷勤說道:“昔日鳳兒做了皇後,讓上官桀那老匹夫好一陣得意!老爺難道不想我霍家女兒有朝一日也能登上後位,彰顯皇恩麽?那時老爺非但位極人臣,還是外戚,多少的威風!”
霍光果然不接她這茬,乜一眼道:“自古外戚有多少落個善終的?”
霍顯一愣,隨之道:“老爺,您能往好裏想麽!哪有人這般咒自己的!”
“不是老夫不知忌諱,嘴損,隻是……”霍光捋須,少忖一會兒道:“那劉病已按理說也年及弱冠,哪有不娶親之理?說不好,娃兒都三五個啦!”
霍顯聽他這麽說,一時也傻眼了,娶親事小,有娃兒才事大呢!有嫡有長,將來女兒成君即便真嫁了劉病已,生了皇子也落不了好處呀!
她轉了轉眼珠子,又穩了下來:“那也不妨事,給他些甜頭,教那小子停妻再娶便是。”
霍光見她愈說愈不像樣,也不大願意搭理,隨口一說:“那也不像話。再說,成君是鳳兒的姨姨,鳳兒又是孝昭皇帝的皇後,成君若再為當朝皇後,那輩分兒可亂成什麽樣子啦?不妥,不妥的。”
霍顯撇了撇嘴:“我總有法子,萬事辦的妥妥當當。老爺且看罷。”
霍光起身進了內書房,隻當他這位夫人在做夢,夢過了人也便醒了。
元平元年七月,更始帝王不久的漢室朝野,又發生了一件大事。
即位僅二十七天的漢帝劉賀,為大將軍霍光所廢。
大臣們人心惶惶。
而此時,舉漢室矚目的焦點,並非在廢帝劉賀身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個市井少年的頭上。
劉病已被迎入漢宮時,震驚朝野。
再後來的故事,誰都知道了。
他是曆史,史官將他的一言一行都記入簡書,他說的每一句話,每一件事,都為世典範。
流離漢宮多年的少年,終於又回來了。
冕冠十二旒,蟠龍紋,他的未央宮,承明殿,建章宮,宣室殿……他前世玄深的夢裏所擁有的一qiē……
都在眼前。
“吧嗒——”
一滴眼淚忽然落下,打濕了前襟章紋,他略頓,十二旒下一雙眼睛空茫哀傷……
帝王也會落淚。
他緩緩走至龍座。他的老臣皆拜倒在殿下——
“臣賀陛xià禦極,陛xià萬年無極!”
“萬年無極!”
聲如鬆濤,陣陣傳送。
他的龍庭,他的漢宮,皆在側耳細聽。
劉詢緩緩轉過身,泛起的淚光被遮擋在玉藻下。他的臣子跪伏一片。
他緩抬了手:“免。”
流光淺覺無聲。
他還記得廡廊下哄孩兒的平君,在得知他承詔入掖庭時,是何等的驚訝,與惶恐。他被接走時,平君愣了會兒,便撲了上來,喊:“病已!”
他站住,抱她,叮囑平君好好在家等他回來。
等他回來。他們一家三口,要永永遠遠地在一起。
就像每一次,他背起篾簍離開時那樣,平君囑他早些兒回來。這一次,他像任何一回那樣,他知道,他隻會離開一會兒。
一小會兒。
平君抱著奭兒,站在廡廊下張望他。
奭兒正酣睡,這時卻在平君懷中掙了掙,嘴裏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仿佛在挽留他。
小孩兒也知今日是與別個不同的。
今日他的爹爹要入掖庭了。去那個天下人皆盼之又懼之的深宮。去到那裏。去做他真正應該做的事。
去迎接,他遲到多少年的榮耀與歸屬。
他最後看一眼他的平君,他的奭兒,向他們笑了笑,便隨來接的人隊離開了。
那時夕陽渾濁,暈染了半片天幕。
他知漢宮不是他的歸屬。
平君與奭兒,才是。
盡管這座禁城皇宮,曾經居住著他那麽多睥睨天下的先祖。
此時的劉詢居龍座,乜視群臣。這寶座上,仿佛還曾殘留孝昭皇帝的餘溫,那個在長門宮外遇見的病勢沉屙的青年,舉止雍容,氣度華貴。這寶座,若是他坐得再久一點,大漢,還將是那個大漢。
他們都說,孝昭皇帝有其父之風采,若給他足夠的時間,孝武盛世,必能重臨。可惜他早夭。
劉詢不斷地在腦海中搜索那位青年帝君的影子,他的眉目,他的眼神……
他妄圖在劉弗陵的眼中尋到一絲兒他父親的影子,甚至是那位人人提之惶恐,卻又佩服不已的孝武皇帝的影子……
“陛xià……”
他愣了愣,思緒被朝臣的奏稟拉回了朝前。
他不認識殿下的任何一位重臣,除了霍光。霍光給了他這莫大的好處,他自然識得他。
那位不知名的老臣忽然拜謁在殿下:“臣有奏。”
他有些緊張,第一次做皇帝,不知該如何回應。
他偷眼覷了覷霍光。霍光撞上他的眼神,也有些惶恐,往後縮了縮,並未出聲。
他這時才有深刻的認知,原來他是皇帝!他現在是皇帝!第一次坐朝,霍光見著他的神情也與往常不一樣啦。那是一種不知名的恐懼,是對皇權、皇位的恐懼。
這種恐懼源自內心深處。並且,無可消除。
霍光怕他。
他凜了凜神,正襟危坐。抬手劃了一個默許的手勢。
那位老臣便顫顫巍巍地拜下:
“老臣有奏。”
他真老啦,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
“何奏?”從前的劉病已問道。
這真是個不怕死的,牙齒都要掉光了,說話都不利索,卻非要上趕著來觸逆鱗。他說道:“陛xià禦極,恩威無雙,老臣拜服!望陛xià恤民恤臣,早封皇後,為皇家開枝散葉,螽斯不絕。”
劉詢心想,算你識相,想的還挺周全,我……哦不,朕,朕自然會盡kuài將平君接入宮中,朕自有奭兒,開不開枝散不散葉的,也用不著你管啦。
他便想表態。
誰知那老臣還想說話,他心想說便說罷……反正我……朕……朕也不知道接下來要做甚麽,有的是時間給你嘮嗑。
“陛xià之年,亦當立後,江山方得固穩。今大司馬、大將軍霍光有一女成君,品貌無雙,賢惠淑德,可立為皇後……”
這……
怎與他想的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