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女人蓬頭垢麵,淚漬、汗水早將頭發浸透,黑發結成一塊兒一塊兒,團在那裏,好不修邊幅。
她圓睜著一雙眼,仿佛使足了力道,這眼眶被她撐得極大,細看了去,又空洞又恐怖。
眼淚不斷地從這空洞的凹陷裏流出來……
她忽而又笑。
“陛xià,你……騙人。”
皇帝已坐回了原來的座上,他的臉上複歸平靜,仿佛方才的一qiē事情,都沒有發生。
從未發生。
除皇帝之外,卻無人能夠忽略他方才說過的話。
敬武亦是可憐的,完全被嚇懵了。皇帝說的話又似尖錐,一字一字刺著她的心。
她小半生孤苦,打童年還住著長安陋巷的大房子時,她便知她與旁的孩子不同,二毛這樣的頑劣孩子也有爹嫌媽揍,她卻甚麽也沒有。
沒爹沒娘,沒人揍。怪可憐的。
這會兒好容易回到生父跟前,雖這生父待她不冷不淡,但到底也是父親啊!她知她是有爹有娘的,便好了。況她還有個兄長,兄長還對她這樣好。
她挺知足。
可這一會兒,她那討厭的爹竟然真心實意地對已經瘋掉的繼妻說,他厭惡了敬武,敬武不是嫡後所出,敬武竟是個瘋子生的!
大瘋子生個小瘋子……
難怪她爹不疼她。
她猶豫了會兒,艱難張了張口:“君父,你說的……可是真的?”
皇帝頭痛地揉了揉頭,心想真是撞了邪了,自己生的種,一個比一個笨,這節骨眼兒上,扯這些做什麽呢?
誰料敬武竟比他想的還蠢,雙手被霍成君那個瘋子縛著,也不管自己的不適,仍固執地扭過頭,梗著脖子向皇帝道:“君父,……敬武不是母後生的孩子?敬武與兄長並非一母同胞,是嗎?”她的傷心卻是真實的,眼睛裏掬著一汪淚,濃鬱的悲傷沁入淚霧中,稍一動,眼底光色平湖似的皺了去。
皇帝沒有回答她。
她哀傷更甚,難過道:“敬武這許多年來為君王深惡,盡以為是背著克母的惡名,……君父,如您所言是真,敬武非許皇後所出,那許皇後之死,與敬武又有甚麽關聯呢?敬武平白背了這麽多年莫須有的罵名!——君父,您竟何忍心呢?”
小公主的聲音帶一點沙啞,讓人聞之不忍,她原是音色極好的,說話時尾音會微微地上揚,嫩生生的,偶爾有些淘氣張揚,怪可愛。這會兒卻完全不是這麽個樣子了,愈好的音色,夾著悲傷,反愈教人覺哀戚難言。
皇帝略動了動:“你當真想知道?”
“父皇!”
這聲父皇喊得煞是著急,教聞者驚出了一身汗。
皇帝也一怔。
他回頭,看見他的奭兒惶恐地望著他——
奭兒像上林苑裏每歲狩獵時撞見的花鹿,那雙眼睛瞪著他,哀傷而絕望。
皇帝有一瞬的不忍心。
他居帝位十數載,慣見風雨,那副心腸,早不柔軟了。可隻有麵對著奭兒時,他仍有慈父的柔腸。
他會心疼奭兒。
就譬如當時當刻。
看著奭兒,他總會想起很多年前在長安的家中,他尚龍潛,編篾為生,每晚收攤著家,第一件事便是淨手抱抱他的奭兒。奭兒還是個小嬰兒,平君抱在懷裏,坐廡廊下,廊下掛著風鈴子,風一吹,叮叮當當,脆生生的聲音在耳邊響,總逗得奭兒小眼珠子不停地盯著轉兒……
奭兒還是從前的奭兒。又乖又聽話。
他極愛重的嫡長子,在他心裏,永遠是當初那個小嬰兒的模樣。
奭兒那麽聰敏。他早悟懂了君王的話。
君王的答案,已經不再需要了。君無戲言啊,若思兒真是嫡後所出,皇帝絕不會在任何場合說出那樣的話——即便情況再危急。
愈危急,君王愈不會找尋這樣的借口救思兒脫困。太子劉奭深知這一點。他君父的龍威與尊嚴不允許皇帝這麽做。
真相便隻能是這樣了:思兒乃瘋婦霍氏所生,這是個板上釘釘的答案。若不然,扯謊的話必不會在皇帝的口中說出。
皇帝丟不起這個臉。
“父皇,您讓思兒怎麽做人?思兒才多大……為何竟要這般承擔?好可憐的思兒!她是你們出口傷人、互相傾軋的犧牲品!父皇,您為何竟允許思兒出生?既這麽,思兒便不該被生出來!……若不是當初奭兒一念之差,執意要回思兒,父皇,你是不是打算教思兒在陋巷野宅裏自生自滅,權當從未生過這麽個女兒?”劉奭愈說愈有些激動,他瞟了一眼皇帝,又瞟了瞟一邊的霍成君:“你們不配在思兒麵前這般,……九泉下的母親,若知你們所行所為,必深以為恥!”
劉奭說得甚急,有些語無倫次了,但他的目的十分顯然,他在提醒君王,話至此即可,為著思兒,為著大家,亦不可深說了。
事情真相,他心裏已有數。雖有數,但若陡然將真相明而擺出,這麽直剌剌地麵對,他怕自己無法承受。
更遑論思兒……
——要思兒怎麽去麵對?
但他卻算漏了帝王之心,君王的威嚴不允許任何一個人威脅自己,挑戰皇權。
哪怕是自己的兒子。
君王決定反其道而行之,不理兒子深諫。
但還未及皇帝做出回應,那霍成君已然又發了瘋——
劉奭的話霍成君並未聽懂,但她疑心大,總覺這少年太子在與他那狡猾的君父談論一場陰謀。皇帝當年害她好苦啊,此時之計,竟是又想害她?
霍成君一把掐了敬武脖子……
故技重施。
皇帝周身親軍羽林衛反應極快,欲拔劍而動,被皇帝一手擋了下來:
“霍成君,你動她分毫,朕教你死無全屍!”
霍成君鼻間發出一聲冷哼:“陛xià,你總算露了狐狸尾巴……臣妾原以為陛xià一言九鼎,不屑扯謊,誰料,為救這麽一丫頭片子,竟不惜說她是臣妾生的……扯這麽大一幌子,陛xià您不心虛麽?若不是這小子說漏了嘴,”她故指著劉奭,嘴角扯起一絲冷笑,又道,“臣妾險些真信了你的鬼話呢!陛xià——您騙我好苦啊!”又一把扯過敬武的頭發,將她整個臉都轉了過來:“您瞧,您細瞧看,這張臉,哪有半分似臣妾,她會是臣妾的女兒?依臣妾看——她眉眼藏媚,倒像極了許平君那個賤/人!”
敬武疼極了,隻覺頭皮都快被扯下一塊了——這女人當真是瘋了!但她也頂硬氣,忍著疼,咬青了唇,一滴淚也不肯掉,更不喊疼。
“你不信,朕也無法,那你便弄死她罷。”
“您這會兒口氣倒輕飄飄啦?陛xià,您不記得方才您都快急瘋了嗎?!哈哈哈……陛xià!妾真料不著有一日,您也會這樣!”她大聲地笑,笑著笑著,那尖利的聲音卻緩緩停頓下來,她有些倔強地撇轉過頭,哀哀地哭起來……
霎時又變了另一個人。
女子為情,竟可謙卑至此。
“陛xià,您愛臣妾嗎?”
她柔聲說道。此時的霍成君完全沒了先前的戾氣,她的聲音是低沉柔順的,帶些哀戚的鼻音,乍然教人聽了,心裏怪不好受。
“不愛。”
皇帝卻連半絲憐憫都不欲給,冷冷二字拋出,水波無驚。
她垂首,哀聲哭泣。驀地,又緩緩抬起頭,望著皇帝:“陛xià,您……曾愛過霍成君麽?”她仿佛又懼陛xià想也不想便回答,因再小心翼翼補上兩個字:“曾經。”
曾經……有沒有愛過霍成君?
隻是曾經。
“不曾。”
皇帝便是這樣心狠,半分臉麵也不給。
盡管她已經瘋了。
霍成君唇角的那抹笑意並未隱去,滿心期待君王的回答。誰知這兩字落了她耳中,竟是沉重的打擊。
她唇角的笑凝滯在那兒。
好可憐地,便緩動了動唇:“陛xià?您……您說什麽?”
皇帝哪會再理她。
此時的敬武,竟也有些略略地同情霍成君。她先時覺得這瘋子怪招人厭,是因為霍成君待她極不好,掐她喉嚨揪她頭發,還要殺了她!正常人哪能“喜歡”這瘋子啊!此時想想,這女人真是蠻可憐的,深宮中的女人,不招君王待見,那種滋味,可真是比死還難受呀!
敬武看著霍成君,這女人的眼睛跟壞了似的,完全控zhì不住,眼淚似雨季的野雨,瘋狂地掉落下來。
不一會兒,霍成君整張麵目便有些瞧不清了,糊了似的,連五官也幾乎要分辨不清。
她湊近了敬武。
敬武心裏一緊張,心說這女人又要對自己做什麽呢?便本能地往後縮了縮。
霍成君將她“拎”起,當她是個物什似的往君王跟前現:“陛xià,您曾愛過霍成君——陛xià,您說啊,若說了,臣妾便放了陛xià愛重的公主,臣妾……臣妾絕不食言。”
皇帝並未動。
她的眼淚不受控zhì地往下流,她抬手隨意抹掉,哭著道:“陛xià,你說啊——你說愛臣妾,不,哪怕隻是‘愛過’,您隻要說……您曾愛過臣妾,臣妾便將敬武公主還與您,啊?”
愛的如此卑微,幾如塵埃。君上隻要說過一遍,愛過她,她便敢為君上赴湯蹈火,甘之如醴。
可那又怎樣?
君上仍是連看也不願看她一眼。
敬武差點也要被這個女人感動了。若不是想到她還拿自己當要挾君上的籌碼,她曾那樣粗暴地對待自己,敬武可真要同情這女人了。
她迫切地想知道她那位冷心冷麵的君父當做如何選。
她的君父,陛xià劉詢終於從座上站了起來,冷靜道:“你不必這樣。”
聲音無半絲起伏。皇帝的內心亦是如此波瀾不驚。
“你說吶,啊?陛xià……”霍成君咬著唇,眼淚含在眼眶裏,承不住了,才顫動著抖了兩下,滾落下來……
皇帝最不耐受人威脅,他終於也瞪著霍成君,一字一字道:“不曾,朕不曾愛過你,霍成君你好好地聽清楚了,朕並不欠你霍氏,反是你霍家不承朕的厚愛,害死了朕的嫡後。你休想,從朕這兒獲取半絲溫暖——朕怨毒了你,若不是今日事出,朕這一生,都不會踏入昭台半步!”
“陛xià,你好狠心——”
霍成君這會兒便是一個正常人,情之所出,俱現了臉上,她的思維是極清晰的,遇著君王,便半點兒也不瘋了。
她略略低下頭,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這一時,羞赧溫柔如少女。
也傷心如同少女。
皇帝抬起手,輕做了一個手勢——
身後羽林衛統領領悟君王之意,退後,再出了門去。不一會兒,便領回一女子。
這女子隨駕,方才被“藏”了起來,這時得君王應允,便現了身,近君王跟前時,忽然刹住了目光——
她的目光望向了霍成君的方向。
但她尚有分寸,很快便收回了目光,仍作波瀾不驚。
她向皇帝謁了謁。
皇帝點頭。
她便緩緩走至霍成君跟前。
皇帝緩聲說道:“霍成君,故人還識得麽?”
霍成君一愣,抬起頭去看那女子。
那女子也是很配合的樣子,直剌剌立在那兒教霍成君認。
霍成君先時一臉懵怔,半點兒不知君王之意,待她稍緩神,那女子的臉便幻化成一張張結開來的網,將她整個人都罩住,她的眼中突然現出一絲驚恐,繼而,整個人都一震:
“你——你還活著?”
“勞皇後娘娘掛心,婢子活著,且活得挺好。”
“你……你……”霍成君自然認出了眼前所站之人是誰,她伸出了一根指頭,顫顫巍巍指著那女子:“淳……淳……”
“婢淳於衍拜見皇後娘娘,娘娘長樂無極。”
淳於衍上前,依照往昔之例謁了謁。
她在的時代,皇後仍是霍氏。
霍皇後……霍皇後……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