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宮秋 南園遺愛

小東邪

第45章 日暮滄波起(19)

書名:漢宮秋 南園遺愛 作者:小東邪 字數:7731

殿門外走入黃門郎、從侍,列兩隊並立,排出一條道兒來。而皇帝,自他們之後,緩緩走入。

她遮麵。躲遠遠兒的,竟不敢看皇帝。

敬武覷見霍成君雖是瘋癲,但麵上有赧然之色,挺羞怯的,像個深閨中的小姑娘。她小心翼翼地塗抹脂粉,但惶急之中未免抹得太倉促難看,有些洇了。原是那樣的美人,此刻瞧著半是滑稽,不免教人唏噓。

金風玉露一相逢啊。

多年未見,故人仍在這裏。

那樣癡癡傻傻地等著。

皇帝微怔忡,瞧光陰在她鬢發間洇透,仍是十多年前的模樣兒,氣度風華卻似變了個人似的。

皇帝君臨天下,氣宇威嚴,入門少頃,便轉頭居中坐下,如入空境。

空氣凝滯。

她識不得君王了。

秋娘打先謁了個禮:“婢子祝陛xià萬年無極。”

“免。”君王一字嗬出,那目光便落了敬武頭上。

“父皇……”敬武無奈露出求救的神情,皇帝很快挪開了目光,因向秋娘道:“怎麽回事兒?”

秋娘跪在地上,腿肚子直打哆嗦。

“父皇,……她,她瘋了。”

皇帝沒好氣,瞪了瞪敬武:“朕有眼睛。”

霍成君火氣盛極,聽敬武這麽一說,回身便“賞”了她一個巴掌:“小蹄子!暗裏敢數落本宮!”

那盛氣淩人的模樣兒,活脫便是當年椒房殿的霍皇後。

光陰恍隔十數年,她又回來了。

皇帝一愣。

她卻如同著了魔似的怔住。舉起的手僵在那裏,呆呆看向皇帝。

她的嘴唇輕輕動了動:“陛xià……”

兩行眼淚便流了下來。

皇帝沒吱聲。

“陛xià,是臣妾不好,臣妾戾氣太盛,妾知你不喜歡的。”

說著便局促地搓了搓手,仿佛不知那手要放哪兒。又轉身去摸敬武的臉,好仔細地幫她揉——“妾不是故意,還……還疼麽?”

霍成君溫柔示弱的時候又是不同的樣子。

敬武驚愕不已。

這……這人變臉似乎也忒快?果然失心瘋,時好時壞的,與她在一處,日日都是一出好戲哇,當真受不住。

皇帝卻皺了皺眉。

“陛xià……陛……下……”她搓著手,低喃,隻會說這倆字啦。

皇帝有些不耐煩了:“給敬武鬆綁吧,朕要帶她走。”

“什麽?!”她幾乎要驚跳起來:“放了許平君那個賤/人?陛xià……你憑甚麽要求臣妾這樣做??你還念著許平君!臣妾竟半點沒她好麽?”

她言語刻薄,乖張地立起尖刺保護自己,卻沒防眼淚嘩嘩地流下來,衝破這偽裝的麵具,一眼被人窺探到底。

她的眼神空茫茫的,裝著另一個世界。

那時,皇後還是許氏。

陛xià深愛許皇後。

他是天底下最深情的君王啊,可這深情卻不是對她霍成君。糟糠之妻不下堂……有時,她多羨慕那個長於民間,與君王劉病已舊時便相識的民女許平君啊。

如今,許平君早已埋入黃土化作朽骨,君王卻仍慕戀她。

黃泉碧落,天人永隔,仍慕戀她。

敬武心思著,這霍成君可真是廢了,怎癡傻成這副樣子啦?她被捆縛,完全動彈不得,她與君父、皇帝親軍之間,隔著挺遠的距離,更隔著一個瘋癲的霍成君,……父皇想救她也不能啊。

更何況,霍成君此時狀態已不算正常人,她的想法、做法無人可揣度,萬一發起瘋勁兒來,將身旁燭台給撂倒,點著了簾子,可怎辦?親軍羽林衛必是全力護駕的,她敬武可算個甚麽呀!那可是必死無疑啦。

皇帝因起身走近:“朕不許你言語刻薄她半句。”皇帝牙目恨恨:“她已不在啦,——朕原本有個蠻好的家庭,朕兒女成雙,父慈子孝,……最後成個甚麽樣?這一qiē,皆拜你霍家所賜。”

他的深恨埋在眼底。皇帝雖說著往事,恨意漸上心頭,但他的語氣卻極平靜。平靜的不似凡人。

而是一個帝王。

“兒女成雙?!”霍成君呆怔地站著,眼睛空洞的仿佛一顆黑色的曜石,她覷著君王,眼底已無半分情xù,卻隻有眼淚大滴大滴地滾落下來……

劉奭也摻了進來,責問她:“你為何要這樣傷我母後呢?害我與思兒,自小孤苦……”

“自小孤苦……嗬嗬,”霍成君冷笑一聲,仰頭瞧著君王,道,“敢問陛xià,你心疼嫡出的孩兒‘自幼孤苦’,那我的孩兒呢?陛xià別忘了,我是繼後,我生的孩兒,不管你有多不喜歡,她也是正正經經嫡出的!”

她此時又仿佛十分的清醒。

“朕的喜好,與嫡庶無關。”

“陛xià……你老了。”她忽然抬手,想觸碰君王的臉,分明離得那樣遠,卻又像馬上就要碰著了,捧回一把空氣……

“你也是。”君王微怔,終於盯著她瞧了會兒,這樣說道。

她默默落淚,歎息道:“紅顏老的真快,我真該死,死了……便不會老,便能把最青春最美貌的年華深刻在君王心裏,是麽?”她苦笑:“這樣說來,是我母親成全了許平君……陛xià,你知臣妾有多羨慕許平君嗎?真願是她,便能永遠把握住美貌,永遠擁有君王不變的心……”

“你不配與她相提並論,”皇帝連看她一眼也不屑,“平君名諱,朕不願聽你口中提及。”

“嗬,”霍成君冷冷一笑,“許平君!許平君……我偏要提!瞧你能拿我怎麽樣!”

敬武這時不安分地想要掙鬆束縛,不小心滑了跤,連椅帶人都給跌了地上,這巨大的動靜惹得眾人盯上——

霍成君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仿被驚醒了意識,她忽然竄起身,一把將敬武拖拽起來!

敬武原就被綁了椅上,這摔下也連著椅子沒能鬆動,跌得她好生疼啊!這一下猛拽,她更沒緩過神來,額頭磕了地上,砸得她眼冒金星。

這還沒完,霍成君竟一把拽起她的頭發,將她的脖子往後狠扯!敬武疼得齜牙咧嘴噝噝竄氣兒——

“你……你輕點兒!”

霍成君沒聽,竟又騰出一隻手來,狠掐她的脖子!

敬武真覺喘不過來了……

她差點就沒了意識,模糊中,好像聽見兄長在喊:“放開妹妹!你快放開!”她覺得兄長的聲音忽遠忽近,好不真切……

劉奭被兩員羽林衛架著往後拖,他不肯,蹬直了腿朝前掙,兩廂裏這樣僵持——皇帝忽然大喊:

“霍成君!你要拿思兒怎樣?!”

劉奭一怔,也停下了動作來。

“陛xià心疼啦?”霍成君又哭又笑:“臣妾惶恐啊,終究還是掐著陛xià重脈,陛xià不敢往前啦?陛xià你好心機啊!——私底下這女娃兒多不受寵,實則呢?陛xià寵之不能,竟為她盤算這麽多。臣妾的孩兒好苦啊!臣妾的孩兒……何曾被君王相看一眼?陛xià!臣妾心裏頭好生難過!”

她便加重了手頭的力道,疼得敬武真想哇哇大哭,若能哭出來也是好啦,但被這歹毒的女人掐著喉嚨,怎麽也哭不出來。

喉間難受極了,想吐又不能,強忍著卻又憋得傷,敬武第一次覺得這樣無助害怕……她覺得自己快要死啦……

平時若遇危難,隻要有兄長在,都能化險為夷,她怎樣也不怕。這回卻是完全不同的,不僅兄長在,連她那高高在上的父皇也在,卻好似全無助力……

碰上了這麽個瘋女人,隻能等死。

她好害怕。這種害怕是從心底裏竄起的,摻著一種絕望,似火一樣,在她心裏燒了一片旺。

“陛xià,你瞧著我……”霍成君忽然道。

“朕不但瞧著你,朕還瞪著你。”皇帝危難之時還有一點兒幽默感,敬武哭笑不得,她平時怎沒發現這一點?皇帝怒目:“你的手頭敢再緊一點兒,朕就讓‘她’死!”

霍成君一驚:“誰?”

她心裏明明已有了答案,卻仍然有些不敢相信,再追問了一遍。

“你說是誰?”皇帝冷冷道:“朕一向視‘她’為恥辱!朕總想,平君的女兒才是溫婉善良的,而你的女兒,隻能是驕縱戾氣的!活著也招惹人討厭!你若手頭再緊一點兒,朕回頭就砍了她!”

“陛xià……您說……我的小女兒……還……還活著……”她有些激動,聲音發噎。

“是活著,但她快死了。”

“……陛xià,求求你,不要這樣做……臣妾好苦啊,那個可憐的孩兒生下來,臣妾就沒看過幾眼,才幾天吶,就被抱走了。臣妾搶也搶不過。”

她飲淚,聲聲哽咽。

皇帝盡以為他的計謀要得逞啦,三言兩語就能哄騙霍成君放開思兒,卻沒想,這女人是真瘋了,先時還有些鬆動,及至後來,竟索性破罐破摔:“陛xià搶走我的女兒,這十多年來母女分離,不能相見!如今……也是不用見了!我……我很快送許平君的女兒去與她地宮下相會!”

“你住手!”劉奭差點甩開羽林衛,直要衝了上去。

“她快死了,霍成君,你的女兒,就快要被你掐死了。”皇帝眉色淡淡。

這一言,卻如平湖入石,漣漪圈圈點點湧不斷……她哭著,便又笑著:“陛xià,您……您說甚麽?”

“父皇?”

她的手逐漸地從敬武脖子上鬆開……

空洞的眼眶裏終於又爬出了最後兩滴淚。

“你可以掐死她,朕省得清淨。朕是不愛她,朕厭煩了她是你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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