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伯伯,是我不小心碰翻的。平君舉了好一會兒了,累著呢,她也不是故意。不必再罰了吧……?”
劉病已一言比許平君幾嚎都管用。
因見皇曾孫說情,許廣漢自然順水推舟,也便罷了。卻想給許平君好一個教訓,便唬她道:“平君,若再有下次,爹就再也不許你出去玩啦。”
許平君還未說話,劉病已已機靈地討巧:“沒下次啦,許伯伯放心。既沒下次……那我們這會兒便去玩吧?”說著便拉許平君要跑。
那小丫頭還愣著吶,沒反應過來,被劉病已一扯,差點摔了。
許廣漢在後麵喊:“平君——二丫,你敢走呀!莫將皇曾孫帶不見啦!”
許平君心說爹你沒看見是他帶我跑,不是我拐他呀。
這邊廂許廣漢抄了鞋底子便要趕,卻被屋裏出來一人攔住了,許廣漢自覺失態,便唯唯立在一邊:“史大人……”
原來裏屋說話的是來接劉病已的張賀、史恭,這邊聽得外頭小孩子在玩鬧,便出來瞧瞧。
史恭捋須笑道:“莫追,隨他們去罷。病已許久沒見笑這麽開懷啦……”
劉病已邊跑邊回頭:“舅舅,我們去張安世府上找彭祖玩,很快便回來!你可先走,我自己回張大人府上便好。”
史恭笑著:“病已,早些回來……”
元鳳元年,劉病已養教掖庭,著其屬籍。他聰穎厚善,張賀十分喜歡。
張賀更是個厚道人,病已已歸掖庭,眼見日漸長成,他便動了心思,相看一兩個知書識禮的姑娘,以便將來為病已講親成婚。
張賀有個小孫女,比病已小上幾歲,卻已眉目初現,圓墩墩的,好生可愛。他便欲將自己的孫女許配病已。此事卻教張安世知道了,安世乃忠臣,出言勸阻,因說當今陛xià年少睿智,勵精圖治,既少帝在位,當不可言皇曾孫,若將孫女配與病已,恐招來災禍。
張賀隻得作罷。但他心念當初太子待他之恩,對病已照顧有加,病已其時雖為皇曾孫,但無名無號,與鄉裏百姓無異,這孩子養在民間,自然也會沾染民間習性。何況正是年少好玩的時候,若不加養教,不問詩書,恐怕廢了這好苗子。
因此,張賀自拿薪俸供養病已,讓病已讀書習字,與張彭祖養在一處教導。如此,彭祖與病已彼此又多了個玩伴,自然高興。
這便好,這兩人下了學便去尋平君與阿妍玩耍,幼小相伴,青梅竹馬,倒也熱鬧。
這一年開了春,暖烘烘的陽光捂熱了大地,三輔之地春光瀲灩,鶯飛草長。
就像當初入長安,初見時那樣。
時光荏苒。
彭祖與病已個兒竄開了,長高許多,已有少年的模樣。彭祖膽子也愈發的大,總覺天天下學溫課的日子太枯燥乏味,這當下才扔了書已耐不住:“病已,咱們今天跑遠點兒玩罷?”
劉病已撿了根狗尾巴草銜嘴裏,有一搭沒一搭地接他的話:“去哪兒?跑遠了還帶不帶平君她們?”
“當然不帶呀!”
“那不成。”
“帶倆黃毛丫頭有啥好玩兒的?”張彭祖追著他道:“病已,她們礙事呢,咱甩了她們,自己玩不快活!”
劉病已不睬他。
張彭祖心子實,腳踩腳地跟著劉病已。
劉病已繞一彎子便猛地回頭:“咱去哪兒玩?”
張彭祖嘻嘻笑道:“博望苑怎麽樣?”
病已一愣。
張彭祖繞到他跟前去,說:“病已,你不想去看看麽?看看你父親當年的宴客之地?高朋滿座,張燈結彩,多氣派!漢室朝廷,攀龍附鳳的庸才多的是!咱且去瞧瞧當年是怎樣一派風景?不好?”
“早荒了,”他頓了一下,道,“有啥好看的。”
博望苑早無人居,因荒棄累久,日曬斑駁,整座宮室如今隻剩個禿嚕架子。
他們尋了塊石頭坐下來,張彭祖翹起腿來,囔一聲:“喏,腳底板子都出血泡啦——咱們到底是誰想這麽個餿主意,跑這兒來看甚麽看……”
艾小妍一把推他:“你說還得誰吶?彭祖,你不怕閃舌頭呀,哎!”
許平君把水囊打開:“大家都喝點水吧,玩一會兒便要回家了,別貪玩……”
張彭祖笑道:“二丫,你怕你爹揍?”
劉病已卻站了起來。
他瞧了好久,瓦礫堆砌,滿地狼藉,穿過煙塵歲月,好似還能看見當年賓客絡繹的場景。他的祖父、父親,也許就坐在高堂之上,宴會來賓。
高朋滿座的博望苑,門可羅雀的博望苑,一夕一念,轉瞬即變。
他紅了眼眶。
故人舊居故人不在,他甚至不知,他的眼淚,能給誰。
“病已……”許平君站在他跟前,他出神的現下才發覺。
他微微側頭看了許平君一眼。
“我進去看看。”他說道。
許平君想也沒想:“我也去!”
另坐在石墩上小憩的倆人也跟了過來:“瞧瞧去吧……”
一行四人,便撿了枯樹枝撥開野草,向當年的太子府博望苑走去。
當年該是多輝煌的殿宇。那是孝武皇帝為長子所建,太子盛時受盡恩寵,博望苑自是繁華之至。
如今凋敝零落,橫斜的木梁擋住去路,曾經火龍竄過之處燒成了黑灰,上好的烏楠木被燎成一塊漆黑的炭……
而野草,卻在春風中越長越茂。
這是一條走不盡的野路,尖棱的石塊能把人腳底板刺穿,到處都是旁逸斜出的野樹藤、枯枝,蔓纏著莖,莖結著蔓,曲曲繞繞,看不見盡頭。
才走了一會兒,艾小妍便受不住了,抱怨道:“咱們回去吧,這個地方,一點兒也不好玩!”
這幾人正猶豫間,忽然瞧見不遠的地方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婆婆挎籃而來,她挑一根竹竿,緩慢地撥開攔路荊棘,步履蹣跚。
老婆婆舉起了手……
手裏握的那根竹竿直戳向他們……
老婆婆做了個往回趕的姿勢。
劉病已他們不解,僵立在那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咱……走罷……”艾小妍扯了扯張彭祖的衣袖:“這老婆婆,怪可怕的。你瞧她穿的……荊荊條條,跟布條子掛上麵似的,還有你瞧……她頭發裏都編著爛葉子,多久沒收拾啦!咱……走吧?”
這麽一說,劉病已不由也注意到了,因問許平君:“二丫怕不怕?”
許平君點了點頭。
“那好,走罷!”劉病已想也沒想,果斷道。
他們一行四人撤出,劉病已仍有餘戀,素來又是個心子細的,因覺這廢井頹垣旮旯裏冒出個奇形異貌的老婆婆,實乃怪事,便留了個心眼,幾步一回頭……
“哎——”
許平君被逸出的藤蔓絆了一跤,險摔了下去,劉病已本能地一托,扶起她:“二丫?”
“沒事……”
劉病已隻瞧著平君,她顯是受驚了。餘光便轉過她的眉角,再流至耳鬢……卻覺哪裏不對勁兒……
哪裏不對勁兒……
劉病已猛一回頭!
方才那怪異的老婆婆竟去了哪兒?
——哪還有甚麽老婆婆?連個鬼影子都找不見!
餘下三人也很快發現了不對勁兒。艾小妍膽子最小,當下便哭了起來。張彭祖便嚇她:“阿妍,你一哭,惹來不該惹的,咱跑都跑不掉!還哭不……?”
艾小妍當真被他唬住了,抽噎著拚命止住哭聲。
她便輕輕拿袖子擦了擦眼淚,拉了拉許平君:“二丫,我怕……”
許平君安慰道:“阿妍莫怕,恐怕是個要飯的老婆婆。光天化日,大漢天子腳下,魑魅魍魎必不敢行,莫怕……”
“可是……可是……她不見啦!”
阿妍怕得直打哆嗦。
“咱們去瞧瞧。”
劉病已與張彭祖相視一顧,下了決心要去探。
艾小妍仍惴惴不安,但她也不說話了,人之弱勢,便最容易聽跟旁人的,旁人若做甚麽,她們必會跟從。艾小妍此時便是這樣。
她躲在許平君身後,許平君便護她好好的:“阿妍,這會兒還早,日頭還頂頭呢,不會有甚事的……邪祟不敢在白天做壞,放心,別怕,啊。”
艾小妍帶著哭腔小心翼翼應著。
他們很快便將方才老婆婆消失之處都琢磨了一番,卻隻尋四周,不往地上尋。一時便也未發現甚麽。
“哎——”
劉病已一聲驚叫拽回了眾人目光——他矮下了半截身子,側摔著,好生疼痛的樣子。
“病已——”張彭祖叫道:“你怎麽啦?”
他們四人圍上去,劉病已低聲道:“這裏……這裏好像有個洞,我踩空了,半邊摔了進去。”
齊腰長的野草將劉病已半截身子藏得嚴嚴實實,不說還真不曉得這處還藏了個洞。張彭祖仔細撥開野草,蹲下身子瞅了瞅:“還真有個洞呢,挺寬,幸好病已隻踩了一個腳進去,若兩個腳都給卡住,隻怕人也能給吸了去。”
劉病已一激靈:“彭祖,你說……方才消失的老婆婆,會不會進了這個洞?”
張彭祖高興道:“還真可能呢!”
劉病已懨懨:“那個……彭祖,你先把我拉起來呀……”
彭祖一拍腦袋:“哎!病已,我馬上拉——差點給忘啦,你小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