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巫蠱一案,實無確鑿證據,太子死得冤,這邴吉自然是知道的。但他身為廷尉監,食朝廷俸祿,又怎可在背後妄說天子的不是呢?
況且這老媼實一句虛一句,也不知是瘋了,滿口胡謅,還是確為先知之人,有意提點?他便這麽琢磨著,一時拿不定主意。
不知不覺間,滾水已涼,那栓在亭下的馬也開始嘶鳴,邴吉這才意識到自己已耽擱太多時間,回朝複命恐晚,正不知該如何時,卻聽那老媼道:
“罷了罷了,老嫗血冤,邴大人恐有心無力,我便也不為難你。隻消你帶我去見一人即可,老身與他分說,他自會幫我。”
邴吉好奇道:“是何人?何人能為你……為你……”邴吉斟酌著應如何措辭,若說“為你沉冤”,那豈不暗認了天子害人,而這老婦所言句句屬實?自然是不能這樣說的。
那老婦似也注意了邴吉的窘態,卻滿不在意,因說:“車騎將軍金日磾,這人便是老身要見的人。”
“車騎將軍?”邴吉大驚。
婦人口中這車騎將軍金日磾,原是匈奴人,乃匈奴休屠王之太子,元狩二年因驃騎將軍霍去病大破匈奴,這金日磾便隨父降漢。後蒙武帝拔擢,愈漸受寵,此時已官拜車騎將軍。
金日磾為人剛正不阿,最惡奸佞小人,若有曲直未辨,令他明判,倒也是個好主意。隻這金日磾官高位顯,又豈是一般百姓所能見到的?再者,此種朝廷棟梁,平日為朝廷分憂,諸事冗多,如何有閑暇來管百姓之區區小事呢?
況這婦人,滿口“瘋話”,未見有一句是真,他邴吉若貿然叨擾車騎將軍,反鬧出笑話來,又如何自處?
因猶豫不決間,那婦人又道:“邴大人心中有顧慮,老身自然知曉。若不是金日磾官高位顯,老身區區一山間民婦,無法子拜見,又怎會出此下策,來攔邴大人的馬?”
邴吉凝神聽著,那婦人緩了緩又說:“如今這世道,佞臣敗懷朝綱,鼠輩橫行,欺陛xià老邁,誣太子無德,邴大人心憂廟堂,如何忍見大漢大廈傾頹?”
邴吉歎息:“是也不能忍。”
老媼道:“如今你隻消帶我見金日磾,老身自有法子回轉。”
邴吉將信將疑。那老媼見他這般,又道:“老身一向敬重邴大人,這才誠摯相托。老身既說故太子乃老身夫君,老身有法子為故太子伸冤,邴大人何不信一信老身?若老身所言有虛,左不過邴大人見罪於車騎將軍——況且,老身聽說車騎將軍金日磾乃一代人傑,他若知邴大人之初衷,即便開罪於他,他亦不會怪的。”
邴吉一聽也覺老婦所言有幾分道理,車騎將軍金日磾一向明辨是非,愛忠憎佞,若知他苦心,必能諒解。況且,他邴吉亦非奸人,為大漢江山之興隆,哪怕賠上他邴吉一條命,亦是值當的。
這麽想著,邴吉沉聲說:“得您此言,托付甚重,我便送您往車騎將軍府上走一遭。”
老婦合掌道:“大漢有如此忠臣良善,乃漢室之幸。”因跪泣曰:“老身劉氏,拜大人之德!”
皇帝坐宣室殿明堂,眾老臣滿當當跪了一地。自太子自戕消息傳入京畿,京畿之地已亂作一鍋粥,早朝列位臣工眾說不止,皇帝一時氣憤之下,怒喝罷朝。
他坐明堂,玉藻之下一雙眼已是昏花。手中隻撫一枚玉,玉作溫良。皇帝隻覺這一滴一滴的涼,沁入骨,複又被他指端的溫暖所蓋,逐漸地融合。又溫又涼。
“擺駕——朕說了,擺駕博浪沙。”皇帝一字一吐,似每一字都用盡了全身的力道,他的手在微微發抖。
皇帝已是老邁,袖中伸出一雙枯枝一般的手,絞絲玄色章紋自腕上複起,斑斑駁駁襯得這手上老人斑更是招眼。
他多老啦。
皇帝咳喘起來:
“朕老了,朕老的要入土了!你們不讓朕安生!朕欲幸博浪沙,你們個個如喪考妣,朕掘你們祖墳麽?!”
這死氣沉沉的殿下此刻卻如一石入水,驚起波紋萬丈:
“老臣惶恐!”
皇帝怒而拂袖:“惶恐?朕老的使不動你們了!朕快歸地宮了!日薄西山,個個皆可欺,一道口諭,無人願遵,朕這皇帝還坐甚明堂?你們此時皆可奔宣室而出,太子的大軍紮在城外,太子身故,自有後繼,此刻迎新君,無往不利吶!”
皇帝此言甚重,聽得“歸地宮”這三字,朝臣已驚駭無以複加,又聽皇帝言“迎新君,立太子”,更是閃舌,個個誠惶誠恐,麵如死灰。
因群聲道:“老臣惶恐!老臣惶恐!陛xià風華正盛,大漢江山穩若金湯——老臣惶恐!”
“那便無說了,即刻——擺駕博浪沙,朕一刻也不願等了。”
他像個孩子似的,此時說要做甚,便馬上要做到。人啊,愈活,便愈往回,心智愈發像孩子。皇帝此刻便如此,因不知犯了何瘋癡,沉屙愈重,愈要趕路往博浪沙去,殊不知舟車勞頓,如何能將養?
皇帝忽緩了聲,於殿上戚戚道:“朕自知天命已近,若此刻不幸博浪沙,怕此一生都不會去了。”
皇帝老淚已將行出眼眶,哀哀戚戚,好似一尋常老人家。讓人聞之落淚。
朝廷也不管了,太子身後諸事牽扯,他皆不管了。便那麽固執地,欲往博浪沙!
此中老臣心中皆揣測,博浪沙乃始皇遇張良之地,這威威始皇,遭伏遇刺,多次皆係此一地,陛xià欲幸博浪沙,是否與秦始皇之示意有關?畢竟天子靈犀相通,若陛xià得蒙示,欲一窺究竟,那也便可說通。
隻是,天子年邁,若途中有何耽擱,害陛xià抱憾,可如何是好?再者,天子幸臨,征途遙遠,牽涉甚廣,秦時扶蘇公子便是足可鑒人之例,況京畿有巫蠱之亂尚未平息,他們為漢臣,食漢祿,怎敢負大漢呢?
因此,群臣固不敢遂陛xià之心。
皇帝也是可憐,滿腹心事滿朝竟無一人可相托付。
這時,群臣跪列中忽有一人爬出,言:“臣有奏!”
群臣皆相望。
皇帝也抬起眉,欲見這異數之人是誰。
卻原來乃陛xià昔日所幸之臣金日磾。
“哦?”皇帝好奇望他:“你有何奏?”
金日磾道:“日前臣路經甘泉宮,見甘泉宮外有一老婦,坐地而哭。臣問,漢室興隆,百姓居寧,老婦因何而哭?那老婦道,陛xià負她,她因近不得甘泉宮,故而當宮門而哭。”
皇帝訝異非常:“朕負她?”
“那老婦便是這麽說的,她稱言她乃太子之妻,陛xià以玉聘之,這多少年來,卻廢言忘諾,將當日所允之事拋之腦後,她說……她還說、還說……”
這金日磾故意吞吞吐吐,令皇帝急追不已。
因問:“還說甚麽?”皇帝瞪大了眼睛,登時來了精神。
“還說,陛xià負一小女子之諾,愧為人君。”
這滿朝文武聞這一句“愧為人君”,俱麵露駭色,驚看金日磾。
不想皇帝竟沒動怒,隻追問:“她有何憑何據說朕不兌現允她之事?”
金日磾道:“這老婦人說,當年有玉為憑,陛xià親手交給她的。”
皇帝登時從禦座上站起,舉起手中那枚玉,道:“與這玉一般的麽?此玉當年乃一對,許多年前朕確然將另一枚交給了一女孩兒……”
眾皆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