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顛顛,駛進了暖氣蒸騰的長安。
那是長安呀。與我幼年熟識的長安,有點像,卻又不太一樣。今朝上元節,捏糖人的販子腳邊牽了幾盞兔子燈,連帶著販,賣雲吞的小販恨不得也改行販紙燈。長安是明明亮亮的,一條街通透,每個攤前似乎都擺了紙燈在賣。應景的燈兒,竄成了一束火苗,把我的長安,照得通明。
我蓋好幔子,忽然向兄長道:“兄長,我不愛上林苑。一點不好玩兒。”
兄長看著我,寵愛道:“好思兒,再待一陣子,兄長便向父皇請命,一定將你接回漢宮。”
兄長不解我的意思。
我是說,我要走了。我要離開上林苑,離開漢宮,離開兄長。
我搓搓手,嗬了口氣,道:“兄長,思兒生辰那天,我在上林苑閑晃……你猜,我撞著了甚麽?”
“傻丫頭,你就愛玩兒。”
“唉,”我歎一聲,“我見鬼了,是真鬼呢!太可怕!”
“鬼?”兄長說道:“思兒睡迷糊了。”
“沒有呢,思兒清醒得很,思兒還與那鬼對了話!”我咋咋呼呼:“……是隻女鬼!”
兄長神色微凜:“思兒,你去了哪道?遭撞了不幹淨的東西?告sù兄長,你是否去了昭台?”
“昭台?思兒不識得。”我有些著急:“這是甚麽地方呢?”
“罷了,”兄長一歎,“上林苑終非久處之地,是兄長無能,思兒還珠三載,竟沒能讓你遷回漢宮。思兒,你再等等,快啦,兄長回朝便奏稟父皇,定讓思兒回椒房習教。”
我知道那是好為難的一樁事,君父龍威,所決定之事並非一人一奏能移。我說道:“兄長,思兒不要你這般為難。”
“兄長不為難,”他說,“思兒自幼流離,好是可憐!三載前,得歸漢宮,竟不得於君親前教養,若九泉下的母親得知……該如何心痛。”
我低下了頭,見不得他傷心的模樣,隻小聲說:“若母親在,她……她會愛我麽?”
兄長一怔,眼睛裏蓄起汪汪的淚水。他輕輕伸出了手,我的頰邊便浮起了暖意,他的指尖觸著我的麵頰,有一絲絲微微的涼,而後,這絲涼意便被吞噬,他的手覆了來,掌心很溫暖。那股暖意,極緩地蔓延開來……
“母後愛思兒,思兒是母後拿命換來的!母後愛視如命!”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兄長竟是被我逼哭了。
“那為何……君父視思兒如草芥?”
兄長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又生生咽了回去。
車駕停了下來,販子熱乎乎的叫賣聲將長安燙成了熟識的模樣。
是夢裏的模樣。
君王著青衫,緩從車裏踏下。雲氣蒸氳中,他仿佛還是年輕時候的樣子。一點也瞧不出老態與滄桑。
也在這夜色長安,也在這家國大漢,這天底下最癡情的帝王曾與他的故後有過怎樣一段動人的故事。
許平君。那是母後的名字。自母後薨,漢宮無人敢提此名諱。最近一次聽人提及,是從上林苑那瘋瘋癲癲的“女鬼”口中。許平君——深惡痛絕。
我此刻才覺,我應再回去上林苑,去找那女鬼,問一問明白,她因何困於上林苑,因何在那慘戚戚的雨夜,與我相遇,又因何如此咬牙齧齒地喊出“許平君”這三個字。
但隻怕此生是再也無機會了。
我不會再回去。
隻有“長安”,才是我的家。
他下了車,周身皆侍從。兄長也拉我近身,隨侍在側。這天底下,當真做皇帝是極好的,這許多的人,皆視他如星月。
君王蹙眉,他有漂亮的眉峰,深邃的眼,映著碎光流轉的長安,宛如明石曜曜。君王喜怒不形於色,隻掬著一寸威嚴,三分氣度,無人能忖君王心中所思為何。
他來到了我的“長安”。十一年前,他親手將我拋棄在“長安”,卻於他的漢宮。如今他又回來了,隻賞一夜流燈,繁華不沾身,不幾時,又將回他的漢宮。
好似他從不識得長安似的,好似他從不知,他還有一個女兒,被他拋棄在這長安燈影不照的陋巷。
待我緩過神來,卻發現這威儀天子,正覷我。想兄長怕我不懂察言,惱了君上,便遞我眼色,提醒:“思兒……”
他卻輕輕一言:“長大了不少?”
兄長代我回:“是呢,父皇,接回思兒那年,她才八歲,如今三載已過,年及十一,光歲真快,烏飛兔走,母後撒手舍君親去,也已十一載。”
兄長真聰明,言萬事皆不離母後,隻有提到母後,鐵石心腸的君父,才是柔和的。
果然,父皇不再說話了,輕輕將頭撇過,領我們逛長安城。兄長隨駕,自然小心再加小心,我本不愛說話,便埋頭跟著兄長,心頭盤算,若得時機,必一頭紮入長安夜色中,再不回頭。
去找我的二毛。
去他的漢宮千秋!去他的貴胄皇孫!哪有這麽憋屈的貴胄!
暖乎乎的雲吞麵,香的湯點,此起彼伏的叫賣聲,長安仿佛摔碎的黃銅鏡,又被人仔細粘回了從前的模樣。
別離三載,我終有一天又回到我的長安。
從此雨霧深濃,再不離開。
皇帝倒也能“入境隨俗”,並不嫌小商販攤子雜亂,欺了貴身。他隨坐下,隨叫一碗麵點,熱乎乎的雲氣蒸了他滿麵。皇帝取匙撥開香蔥,輕輕吸一勺,他向隨侍道:“這味兒好!”
我們一行無人敢坐,自是瞧著聖上大快朵頤。我心裏煩著,心說累呢,又不是皇宮,憑誰守著規矩,餓壞了肚子!按我的想頭,自然是……咱一塊兒坐下來,熱熱地過肚一碗,多好!
皇帝四目一轉,向周身捅了捅:“坐,都坐下,奭兒——你也來一碗,暖和暖和!”
憑早說嘛!
我心裏歡喜得很,心說這皇帝憑有千萬的不好,這一點還是極好的!我便遠遠躲開,坐了另一桌——
兄長瞥見我已不在側,響道:“思兒,你與我們坐一處吧!”
我自然知道兄長的心思,可兄長傻吶!——我與君上同坐一桌,便能讓君上愛我疼我麽?我才不當這燒火棍,杵人眼窩子。
我說:“兄長,我不愛熱鬧,不想與你坐一處。”
皇帝卻覷我一眼,好似我這般決斷,是極怪異的。
有甚怪異呢?我自小便知,我不招君父愛,自是躲得遠遠兒,怎會平白惹君父煩心?
我捂著小小的碗,跐溜吸兩口麵,暖暖的湯水入了口,全身也便湧起一股暖意。像捧了個小小的暖爐子在手裏。讓我想起很多年前在長安陋巷子的家,嬤嬤和阿娘給我燙好暖爐,煮好熱乎乎的雞湯麵,我邊嚼麵條邊捂著手,聽阿娘講故事。聽乏了,便打個盹兒,待醒來時,又翻牆溜門去找二毛玩。
想著都能笑出聲兒來。
上元節的長安大街真熱鬧呀。遠遠望去,整條街巷都掛著紙燈,卷起的風將團簇的螢火撕成了碎的光,明明滅滅,可好看啦。行走的人,便是行走的燈,一人提著一盞燈,在繁華的長安街頭招搖。
曾有君王慕戀他長安繁盛的模樣,不知用了幾許的溫柔,揉進這夜色裏。不知多少年前,是否也有大漢的君王,在燈火通徹的上元燈節,路經長安。
似君父今晚這般,微服?吃一碗豆花?
或者帶著他深愛的妃妾?
去逛他的長安。
我疑是我想多,除了君父這般待故後情深意濃之君主,誰還能似他這般浪漫?
大概上元燈節的長安,隻有君父一位君王夤夜逛過。
我如此深思想這麽多的原因是……把自己弄迷糊了大概更容易跑!唉!覷太子一眼,這家夥並未在看我,君父更是眼中無我,莫不此時便走?
我摸了摸攤桌,用我此生最賊溜的眼神四下裏晃一眼……無人往我這邊瞧,那便走吧!漢宮不會少一個敬武,那冷冰冰的上林苑,更是不會記住誰曾往此居。
這孤單與寂寞,皆融入涼涼夜色中。
我要去找二毛,我要回我的家去。上林苑,隻剩嬤嬤與阿娘還可惦念了,我一走,她們必會尋我,她們必思念我,我隻需再徐圖計策,將她們倆接出便是。漢宮太繁華,無人會在意遠郊上林苑,何時少了兩位老宮人。
如此,我們將在陋巷的家裏重逢,像許多年前那樣,家裏有阿娘,有嬤嬤,還有二丫。二丫會爬樹,會翻牆,會欺負二毛。
阿娘會給二丫講故事。
一qiē又都會回到從前。我以為一qiē都會回到從前。
那是十一歲時的計量,那樣……單純。
長安早已沒有我的家了。
夜更濃。像是將上元節搖曳的碎光都要鎖住了。我揉了揉眼睛,摸出一個銅板換來的蠟燭,輕輕將它吹亮。風很大,大得差點要將我懷裏的燭光吹滅。
我騎在牆上,好怕要掉下去。
“駕——駕——”像騎馬似的,我心裏可歡樂。就像三年前,刺溜的狐狸上了牆,我喊:“二毛——二毛——”
我此時也騎在牆上喊:
“二毛——”
“二毛——二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