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後來的路,那男子一直跟著他們,似以為她對他有意。
句容埋怨她招惹是非,三春也不以為意。她這就是鄉土情結,無關乎****,遼闊的空間,悠邈的時間,都不會使這種感情褪色。離得遠了久了,使人愁腸百結,好不容易能回家了,偏又忐忑不安。
在路上她才知道現在的句夫人不是她的生母,她的母親原來楚國的昇鈴公主,已經在十年前離世了。十年前的事她自然不知道,隻聽下人說公主死得不明不白,要以後她多多留心。
向她示警的是以前曾侍奉過公主的老人,現在在句容身邊伺候。
三春雖不知他所說何意,但還沒入燕,心裏便壓了一塊石頭。
句容是使節,入了大梁他要先去燕宮向大王赴命,便讓她先回上大夫府。
三春有些遲疑,句容笑道:“不用拘束,那是你的家,為父已經先行命人通了書信,你母定會安排一切的。”
三春應允,心中終還有些忐忑,她對這個家一點印象都沒有。
乘坐馬車趕往句府,離得老遠便看見正紅朱漆的大門。
下了車,抬頭望去,隻見大門頂端懸著黑色金絲楠木匾額,上麵沒有題“句府”,而是龍飛鳳舞地題著四個大字“風雅人家”。那是個精致別樣的門,門框邊雕刻著一朵朵含苞待放的鮮花,栩栩如生,給人一種清新,耳目依然的感覺。果然與風雅之名極為相稱。
傳說昇鈴公主在世時,能詩能畫,府中裝飾也格外風雅,燕孝王在世時也曾在句府閑遊過,還特賜了“風雅人家”的名號。
她踏著台階走上前,剛到門前,便被兩個門房攔住,“姑娘是何人?欲往何處?”
果然不愧為風雅人家,說出的話也文縐縐的。隻是,他們的意思是不打算讓她進嗎?
三春詫異,“句大人沒往府中送信?”
一個門房道:“咱們大人去往秦國未歸,又怎麽可能送信?”
她不信,“你們可知今日千金要歸?”
“哪來的千金,莫不是你要說自己是句府千金吧。”兩人說著哈哈大笑,竟沒把她放在眼裏。
句容的隨身老仆跑了過來,連聲解釋這肯定是句容大人的千金,大人也確實送信通知過。
兩個門房隻是不信,笑道:“甕老,你不是老糊塗了吧,大人的親女哪是隨便認的?您老要是沒事就趕緊進去,要不進有多遠滾多遠,省得在這兒礙著夫人出門可就是大罪了。”
三春心中惱恨,句容說送信,這信必定是送到了的,現在連府門都不讓進,是要給她個下馬威嗎?
老仆退回來,問道:“姑娘要如何?”
還能如何?就站在這兒等著唄,什麽時候句容回來,什麽進門去。她是一次到句容,來硬的總歸是不好。
本想一走了之的,就算在青兒那兒寄人籬下,也不像現在這樣吃癟,但這畢竟是她的家,如果連家門都進不去,心中那份遺憾再也解不了了。
這一站的時間還真是挺長,到了日已西斜,句容的馬車才回來。
見到三春站在門前,他大為驚詫,“旦因何在此?”
三春笑道:“父親未歸,女不敢入。”
“女至孝,如此且隨父來。”
句容親自牽著她的手,自然沒人敢阻攔,她順順當當的進了府中。
問起夫人在哪兒,下人回道:“夫人臥病在床,不便想見。”
句容又不是傻子,怎麽會不明白這其中的意思。他笑道:“女兒先回房休息,府裏的事為父定會處置,不會讓你住的不舒服。”
隻是府裏根本沒替她安排房間,在句容的要求下才暫時住到了客房。句容雖是主人,但畢竟是男人,對她的飲食起居也不能安排的處處到位,隻能囑咐管事好好照顧她。又叮囑她不用太傷心,這裏永遠是她的家。
三春點頭,又不是她親娘,她也實在不必為這樣的冷臉難過。
※
枯葉飄零,日漸隆冬。疾馳的光陰寸寸迫近,轉眼臘月初四,她這樣在不主不客的已經在府裏住了不少日子。
她回府的消息早就在家裏傳開了,那些兄弟姐妹連同句夫人在內大約都聽到她回來了,但一連三四日都沒一個過來看她一眼。
在這裏白天還好說,一到晚上冷風將正房大門吹開,重重紗幔飄舞紛飛,像襄著一層朦朧的霧色,寒涔涔地,吹得人心都涼了。
她心裏憋悶卻無從發泄,稟過父親說想要出門散散心。
句容也知她煩悶當即應允了,囑她早點回來。
出了府沿街走約五百米就是一條小河,天上落有微雨,滴滴打進河心,漾開圈圈漣漪,初冬的日子蒙蒙的天空就倒映在清清河水裏。
她沿著河邊一路下去,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嗅到一陣飯菜香氣,在饑餓的時候這種香氣似乎格外惹人。
而百步之外即是酒樓。
連日在府裏,雖沒被特別苛待,吃的到底不如仲雪那裏,再加上她在楚國多年,青做的菜又偏重秦國口味,這些燕國特有的菜式其實並不很合胃口。她每天隻吃幾筷便難以下咽。
這會兒四處逛逛,走得累了,也覺腹中一陣饑餓,便兩步邁入酒樓大門,正打算挑個好位置,視線掃到臨窗的一桌,驀然無法移動。
軒窗開得老大,擋光的竹簾收上去,一束白梅顫巍巍探進窗內,斜斜開在四方桌上。白梅旁一盞青銅酒壺,一個穿一襲藏青色的錦袍的男子,手執瓷壺正欲倒酒。他似還不到二十,半垂著頭,點點陽光灑在臉上,那長長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打上了一層厚厚的陰影,斜飛入鬢的眉毛在淩亂劉海的遮蓋下若隱若現,高而挺的鼻梁下是一張微顯飽滿的嘴唇,粉粉的,像海棠花瓣的顏色。
他的皮膚很是白皙,一雙仿佛可以望穿前世今生的耀眼黑眸,直挺的鼻梁,唇色緋然,輕笑時若鴻羽飄落,甜蜜如糖,靜默時則冷峻如冰。他側臉的輪廓如刀削一般,棱角分明卻又不失柔美。他神色中有一種淡淡的憂鬱,宛如在純淨美好的釉色裏添了一抹淡淡的青,讓人心憂之餘又有些許微微的心動。
此時他形態優雅的從探進窗內的白梅上摘下一朵花,放進嘴裏細細嚼著,似在品嚐梅花的甘美,又似在睹物思人,回想著曾經相聚的情人。
三春似乎沒見過會吃梅花的人,看到他竟有一種很奇怪的熟悉感,也很想品嚐一下那花朵的滋味兒。這種感覺就好像初見仲雪,初見了季徇一樣。但又好像不同,似乎眼前的他更親近一些。
她走過去,也不知該說什麽,也不知該怎麽搭訕,就那樣坐在他對麵,定定地眼神看著他。
那男子忽的抬起頭,對她柔柔一笑,“是旦妹妹啊。”
三春一時沒反應過來,她本來想說:“公子姓甚名誰,因何一個人在此?”想說:“小女也是一人,不知可否在落座?”或者吟一首頗感情調的詩,勾起他對自己的興趣,但現在那些在心裏醞釀許久的搭訕話,都不必說出來了。因為他認識她。
男子又道:“已經聽句容說了,旦妹妹回府,真是可喜可賀。”
這是這數日第一個向她道喜的,三春心中一陣感動,實在不好意思問出“你是誰”之類掃興的話。便含笑著點點頭。
那男子與她隨意說了幾句話就起身告辭了,她叫的一些小菜,也替她結了帳。
三春道了謝,目送他走出酒樓,立刻抓過一個店小二,神秘兮兮地問:“剛才那人是誰?”
小二以一種很難想象的眼神看著,那意思大約覺得她很白癡吧。
他推開她的手,“你們兩人親熱交談許久,都不知名姓,小人如何得知?”
她一想也是,自己問一個小二,能問得出來才怪。
那小二也不是什麽都不知,告訴她那位公子每月十五之日都會在酒樓稍坐。也就一盞茶的功夫,而後便會離開。月月如此,這樣已經兩年了。
她聽得忽有些傷感,他這樣的等待,大概是在等一個人吧。
吃完酒菜,她才一抹嘴離開。不花錢的飯吃起來格外香甜。外麵還在下雨,一點點毛毛小雨落在頭頂,有一種冰冰涼的觸感。她也不急著走,繞到酒樓後的梅樹,采了一枝大大的白梅,緩步在雨中而行。
回到句府,剛一入門,就聽到丫鬟稟報,說夫人要見她。
進府四五日了,這是終於想起她了嗎?三春冷冷一笑,抱著那支梅花去見那位句夫人。
句夫人不過三十來歲,鬢發低垂斜插碧玉瓚鳳釵,散花水霧的裙裾,身披翠水薄煙紗,顯的體態修長妖妖豔豔勾人魂魄。
她是句容的繼室,也是貴家出身,性子很有幾分尖酸,勝在美貌妖嬈,倒也把句容迷得神魂顛倒。看他說服了夫人這些日子都沒把她的身份擺正,就知道這是個十三孝的爹也是個怕老婆的主啊。
果然,她一開口就直入主題,語氣中還帶了幾分厲色,“旦,你既已出走,何故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