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與嬤嬤互看了一眼,放下了手裏的東西,向大宅外迎去。因見了我呆在那兒,攬了攬手,向我說:“丫丫,你也跟來吧。”
我吸了吸鼻子,跟在了阿娘和嬤嬤身後。
阿娘和嬤嬤一路迎去都不肯抬頭,淺伏著身,懼懼又極恭敬的模樣。待行至宅門外,便委地長跪。此時一溜兒執戟“黑麵神”也肅然不語,跪得極端正。
我站在門口,迎著的,是一座金色煌煌的輦,再後麵,跟著老長排的從侍護衛。我長這麽大,沒見過這般的陣仗。
百姓們惴惴不安地跪在兩道,皆麵朝塵土,默然不語。
這半點也不似長安城嘰嘰喳喳愛瞧熱鬧的天子百姓了。
我有些不習慣。正打算瞅個空當,鑽溜出去找二毛玩呢,嬤嬤仿佛摸準了我的心思,仰頭看我,我對上嬤嬤蒼白空洞的眼神,竟有些不忍了。那眼睛裏,還閃著汪汪的淚呢!
我彎了彎腿,想要學著嬤嬤的樣兒跪下來。嬤嬤阻了我:“……丫丫,你不必,他若要你跪,你再跪。”
我愣愣站在那裏。
那煌煌的輦子裏鑽出來一個人,眾皆攙扶,誠惶誠恐。
他向我們走了過來。
帶來了一隊隨侍,好大的氣派!
阿娘瞧了眼嬤嬤,嬤嬤也瞧了瞧阿娘,然後,她們像是約好了似的,膝行爬向前,在輦中人走來的陣前,恭肅伏地:
“婢守承皇命八載,誠惶誠恐,銘君恩,秉詔命,於遠外無日不惦記殿前,……婢拜見太子殿下,願東宮長樂無極!”
那是我頭一次見著他。那一年他才十一歲,少年未成,舉手投足間卻處處顯老達,他是顯貴掖庭的東宮太子,是我的兄長。
後來嬤嬤回憶那一年的我與他,說了這樣的話:“敬武仍是稚幼孩兒,東宮卻已有承祚之相。”
他承皇祚是依天命,可憐東宮,隻長我三歲,小小年紀便肩扛重擔。他的童年,絕不會像我一樣沒心沒肺,亦不能如我一樣,堪堪稚兒,隻曉得玩鬧。
那便是他的悲與憂,天命皇祚,亦不能算是福分。
我站在阿娘邊上,抬頭看他,他的眉微微地蹙起,明不是故作鬱結,小小年紀,麵上卻怎麽也擋不了這發自內心的沉重與悲色。
他著玄色厚裳,繁複的花紋綴著金絲,在灼耀的雪色裏明明煌煌。他並不高,十一歲的孩子,若不是身在帝王家,可仍是個“孩子”呀!我真怕他撐不住這森森冷冷的雪氣。
他瞧見了我。眼神一刻也不肯離開了,明明地盯著我瞧。我也迎視他,心想,這不知哪來的達官顯貴到底要做甚麽?
卻看見他眼睛裏閃過了淚光。
元康三年的冬天,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君父一生的悲傷。
他質疑地向阿娘與嬤嬤:“……思……思兒?”
阿娘點了點頭,咽了淚;嬤嬤抬袖子抹起了眼睛。
大人的世界,我一點也不懂,我隻想去找二毛玩。阿娘說我們要走了,不肯帶二毛,可能以後再也見不到二毛啦。
我裹緊了狐狸皮子,刺溜一聲又想躥出去。卻撞進了他懷裏,被他接了住。他天成貴胄,自是有一眾服侍,早有人支了大厚油傘侍立,半點雪片子也打不到他。
所以他的懷裏暖暖的,溫溫的。
我想掙開,他咽了淚:“思兒……”然後,頭發不斷被他小小的手磨蹭,他居然難過地哽咽了:“思兒,你都長這麽大了!”
他喊我“思兒”,我從不知道我有這麽好聽的乳名兒。“思兒”可比“二丫”好聽得多,要是阿娘她們早些兒這麽喊我,我就不會被二毛取笑這麽久!
我有些迷惘地看向阿娘,喊:“阿娘……”
阿娘不敢向以前那樣隨口同我說話,她仍跪著,動也不敢動,隻說:“二丫,稱‘兄長’——”
我沒喊,吸溜著鼻子掙:“我想找二毛玩兒……”
“乖二丫,太子殿下是帶你回家的。”
“我不要回家!我要……玩兒!我要玩!”我掙得愈厲害,我有些怕這冷森森的氣氛了。阿娘與嬤嬤,怎麽同以前不一樣了呢?
他放開我,卻還是緊緊抓著我的手。他有些疑惑地看向阿娘和嬤嬤,嬤嬤道:“娃娃一生多舛,想著起個賤命兒才好養活呐,故喊‘二丫’,打小這麽喊的。”
他點點頭:“那甚好。”便轉過來向我道:“二丫,咱們家去,兄長帶你家去!”
我強:“我不走。”
“為何……?”他的瞳仁晶晶亮,睫毛好長呀,厚重的雪色淡淡闔著,將他的一雙眼睛潤得更黑、更亮。
卻有些傷心的意思。
我有些不忍心了,踮起腳仔細瞧他,說:“嬤嬤說,兄長帶我家去,能見到我爹娘,是不是?”
他的眸子忽然明亮起來,那層雪色不見了,他歡快地說:“是呀!回咱們的家……思兒,兄長好想念你。”
“我爹是誰?”我仰起臉,問。
他說:“咱們的爹,居未央,承天祚,他是世上最尊貴最尊貴的人!”
“那我娘呢?”
他頓了頓,長長的睫毛闔下來,他的鼻子都紅透了,——這雪天,可真冷!他微微抬了抬頭,我看見他的眼底閃過淚光,便這麽……一劃而過。
跟星子似的,閃著便不見了。
我有些可憐他:“兄長……”我拉著他的手搖了搖。那是我第一次喊他兄長,他一刻便活了過來似的,握緊我的手:“咱們的娘,是恭哀許皇後。”
“恭……恭……”我覺得這名兒忒難記。
他笑了笑,方才的傷心早被深埋,說道:“咱們的娘,是君父的皇後。君父龍潛時,便聘娶為妻,元平元年,封為皇後。”他的聲音有點沙啞:“……諡號‘恭哀’,故稱‘恭哀皇後’。”
我那時小,又不肯好好兒念書,自然不知道,這“諡號”,顯達中故去之人才有。我與兄長的娘,早早地過世,葬在了杜陵南園。
她是君父一生的思念。
兄長問我:“思兒,你知道你乳名為何喚作‘思兒’麽?”
我搖頭。
兄長攙我的手:“不說這些了,咱們家去。”
我癡戀長安的雪。回身時小小的身子束困在漫天滿眼的雪色裏,那一天別離的情景,此後多少年,年年無計出現在夢裏。
我的深宅陋巷,我的長安街隅熱氣升升的雲吞麵,還有我的二毛,終於還是被我丟棄在夢裏了。
鳳闕階下,瓊樓高閣之上,柳色年年,雪色新新,我見過萬國衣冠朝拜冕旒,暮年的朝臣在君父的權杖下磕頭如搗蒜。從這裏始,君父的大將曾征發,從這裏始,我大漢的天下寸寸拓延,榮光萬丈。
我八歲始歸漢宮。八歲回到君父身邊。
我見過的君父,目光裏隻有雄心與冷淡,他在他的丹陛之上淡淡睇我,是兄長拉我的手拜謁君上,兄長說:“父皇,咱們的思兒回來了。”
兄長是欣喜的,那年他才十一歲。東宮劉奭,是君父最寵的皇子,他委地長跪,朝臣在東宮的身後烏泱泱叩首,言:“臣恭喜陛xià,賀喜陛xià!”
滿朝是悅喜之色。
但他卻並不快樂。他隻淡淡瞧了我一眼,緩抬了抬手,稱“免”。
東宮太子忿忿不平,道:“君父,兒臣將思兒接了回來,您……不快樂麽?兒臣請旨,將思兒接入東宮,與兒臣一同習學,望陛xià準。”
他溫和而善良。十一歲,待人接物便已可圈點。
可是君父冷聲說:“朕不要你做朕的臣,你是‘兒’,便當行為子之道……”聖上的話尚未說完,我溫和善良的太子哥哥便已垂首:“諾。兒子謹遵上諭。”
他不是不願為我爭,是不敢。一麵是天子,一麵是臣,明說不願東宮“為臣”,古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又豈可逾矩?
君父並不愛我。這是我一早便知道的。
虛設的家宴行將退去時,太子哥哥再也忍不住,言諫稱:“陛xià當置思兒於何處何地?……我朝奉傳嫡公主既已入宮,竟不封位麽?”
“朕言事,尚不需要你來指點。”君父已有不悅。
可我那不怕死的太子哥哥竟不肯起,當廷長謁,以額撫地,言:“……公主思乃恭哀皇後許氏所出,與兒乃一母同胞,兒不忍胞妹流離在外,今幸得還珠掖庭,當擬封號,當歸其位,當叩謁杜陵南園……”
我長跪,聽不懂兄長在說什麽,但君上的眸光卻是一寸冷過一寸,冕冠十二旒遮了滿額,旒珠下那一雙眼睛直如凝了霜色,冷覷著東宮。
許久,才緩聲道:“既這麽,封‘敬武’,所居宜春/宮,即日徙。”
君上麵上平波無瀾,我不知內中有何深意,隻覺是君上賞了東宮麵子,東宮所奏,具準。
可太子哥哥卻好似並不快活。
阿娘輕輕捅了捅我:“公主,謝陛xià隆恩呀……”我一愣,卻被太子哥哥阻了回來,他膝行數步,麵丹陛磕長頭:“父皇,宜春/宮所在乃上林苑,距掖庭甚遠,父皇少去行獵,如此,豈非不可長敘父女天倫?”
阿娘眼裏淚汪汪的,原是為這般。他們都懂。
是陛xià厭惡我,便礙於東宮接回了我,亦是能丟則丟,丟得遠遠兒,自己瞧不見,心裏也不厭煩。
原是這般。
我生來為人所惡,便是多年以後,君父贈我一句——“生而克母”,我亦無可辯駁。
生而克母。
那是敬武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