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仙樓下午申時接待了一位客人,年過二十左右,身材頎長,濃眉大眼,隻是雙眉緊皺,似有無限心事。店家見他隻有一個人,點了半斤熟牛肉、一盤芹豆花,然後要了一壇子杏花春老酒,自顧自喝著。
也不知他是在等人還是怎地,他獨自占了一張桌子喝到酉時還沒走。此時,店裏逐漸上客,三五成群找空桌坐。有些客人見他一個人占一張桌,有心拚桌吃飯,都被他罵走了。眾人見他是個醉鬼,也不好爭鬥,隻得另找地方坐。
六月的天異常悶熱,烘得人心情煩躁。鳳仙樓四麵開窗,時有微風吹過。這客人恰坐在東麵臨窗的位置,俯瞰窗下街景,風口涼快且賞心悅目。
又有幾個客人進來,見堂內沒有能坐的地方,哄哄擁擁間又離開了。店家眼看到手的客人沒了,心下實在氣憤,狠狠地瞪了那客人一眼。
那客人剛仰頭喝了一大杯酒,壓根沒看見店家的冷目相對。店家忍無可忍之間,走上前來,忍氣彎腰深深作了一個揖,賠笑說道:“這位爺,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我看還是回家歇著去吧,酒喝多了不好。”
那客人眯著醉眼打量了他一下,將手中酒杯砰地摔到地上罵道:“奶奶的,你是怕爺沒錢麽?還是嫌爺不是童生麽?奶奶的,一個童生有什麽了不起,大不了爺明年再考。狗屁高文翰,我早晚要殺了他!我具昭要不報落榜之仇。我就不姓具。”
不錯,這客人正是具昭。他和知府高文翰年齡差了十多歲,因為同鄉關係。具昭又巧言善辯,兩人倒有三四年的忘年交。平陽府試前,高文翰恰結識了興花院的黛螺。高文翰對黛螺一見傾心,決意要娶回家中。不想媽媽舍不得這張頭牌,非要三萬兩銀子才成。高文翰手裏哪有這多銀子?
具昭心思活,見高文翰為銀子傷神,獻計說道:“大人有現成的銀子怎麽不取?”
高文翰詫異道:“哪裏有現成的銀子?”
具昭嘻嘻一笑。低聲說了一個法子。高文翰沉思,自己為官十多年,多是不得油水的京官。好不容易外調成平陽知府,就做這麽大的事,萬一被人告發,頭上的烏紗帽不保。
具昭見他猶豫。繼續勸說道:“此事原不用大人出麵。全憑具昭在外麵張羅。”
高文翰想想黛螺,除了這法子能弄到錢,還有什麽更好的法子?少不得狠狠心,咬咬牙點了點頭。
具昭大喜,辭別高文翰,忙忙對外張羅去了。具昭也不傻,他借高文翰的官帽正好為自己謀些利益。他對外宣稱士子花一萬兩銀子保準府試過關,對內他又對高文翰說八千兩。轉手自己就賺了兩千兩銀子。
這事原做得滴水不漏,可巧那日高文翰和師爺呂望喝茶。呂望閑閑中說道:“最近外麵有些不利大人的傳言。大人可知道麽?”
高文翰心一驚,問道:“本官做事光明磊落,會有什麽傳言?”
呂望放下手中茶杯,微微一笑,看著高文翰說道:“呂望自然相信大人做事光明磊落,隻是外人可不知道大人為人。呂望聽說,大人買賣今春府試考場關節,一個士子收一萬兩銀子。大人收了銀子,這些士子可是穩穩中試呢?”
高文翰神色略變,繼而嗬嗬一笑,問道:“師爺相信本官是賣官鬻爵的人麽?”在這神色一變中,高文翰已經罵了具昭幾十遍奶奶。他再想不到具昭竟然敢賺他的銀子。
呂望笑道:“人言可畏,呂望說了可不算呢。”
高文翰此時心疼具昭吞掉的兩千兩銀子,哪有心情和呂望說話,找借口送呂望出去。呂望走之後,高文翰憤恨交加,思道,虧我還把具昭當朋友,竟想不到這種昧心銀子他也掙?少不得他對我無情,我對他無義。府試過後,高文翰竟在具昭卷子上批道:文理不通、詞不達意,此種狗屁文章怎能堪用?十八個大字寫過,具昭的卷子自然落選。
且說具昭雖得了一萬多銀子,但最終落選,他也很是難受,但自覺心虧,難以找高文翰理論。這日在家,被父親責罵一頓,心中煩躁,竟來到鳳仙樓喝酒。
說來也巧,錢紳和孟子學前幾日也回到平陽。這日約好一起來鳳仙樓喝酒。他們上樓見客滿,正要轉別家暢飲一番。錢紳眼尖,扭頭瞥見東麵臨窗的位置上坐著具昭,卻是一個人在喝悶酒。
見他一人占了一張桌子本就氣悶,何況他還是自己的死對頭。錢紳拉了拉孟子學,指著具昭說道:“奶奶的,冤家路窄!”
孟子學見是具昭,心裏也有些來氣,沉下臉來,說道:“走,我們坐那邊去。”
錢紳正要找具昭說事,自然同意。兩人攜著走到具昭的桌前,旁若無人坐下。具昭喝得正興頭,暈乎乎說道:“誒,你們眼瞎了,沒看見這裏有人麽?快給爺滾開!”
錢紳火爆性子,等不得他說完,猛拍桌子罵道:“該死的具昭,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是誰?錢紳我正要找你算賬,還我的銀子來!”
酒杯被震翻,杯中的酒灑出來,流到具昭袍角上。具昭拾起酒杯放正,斜睨著醉眼看錢紳一眼,歪歪一笑說道:“唉喲,這是誰呢?”
錢紳手指著具昭罵道:“奶奶的,你給爺看清楚,我是錢紳,你可收了我一萬兩銀子呢。”
具昭勉強睜開眼睛,盯著錢紳看了一會兒,恍然說道:“原來是錢爺啊。實在是不好意思,聽說你也落榜了?”
錢紳惱怒,將桌上的一盞茶潑到具昭臉上,喝道:“可不是我落榜了呢。當初咱是怎麽說的,收我的銀子,保準我中榜。滾你奶奶的,事情沒辦成,總得退我銀子吧?”
具昭也不怒,嘻嘻一笑,用袖子擦擦臉上的茶,說道:“錢爺喜怒,銀子可也不是我收的,你若要銀子,找高知府去。”
錢紳怒道:“你說得輕巧,你收了我銀子我不找你找誰?你說給高知府了,高知府可說沒收這銀子,原是憑個人本事中榜的。”
話音剛落,卻見具昭的臉瞬間變色。他站起身嘩啦一下將桌上酒食抹到地上,濃眉倒豎說道:“現在他倒賴我了?他要沒收你們的銀子,興花院的黛螺就娶到家了?他從哪兒弄的銀子?具昭也是受害之人,在此發誓,他要沒收你們的銀子,具昭出門就被驢踢死!”
錢紳也站起身,伸手抓過具昭的衣領,喝道:“他收沒收我的銀子我不知道,我這銀子可是親手交給你的。現在,我隻找你要銀子!你還我銀子,咱倆這過節就算完,否則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具昭心裏也憋了一肚子氣,反手也抓住錢紳胸前的長衫,說道:“死就死罷,咱們一起死了拉倒!”
一時,兩人僵持在那裏。店家見這事不好處,生怕影響自己的生意,少不得近前賠罪說道:“兩位爺,好好的說什麽你死我活的?大家都坐下,有話好好說麽?”
孟子學也勸錢紳說道:“錢兄,先放手,這裏人多,讓人看見笑話!”
錢紳這才忿忿說道:“你讓他先放手!”
孟子學隻得板著臉對具昭說道:“你先放手罷!”
具昭放手,錢紳也放開手,橫著眼對店中看客斥道:“看什麽看?看戲可給錢了麽?”
店中酒客怕惹麻煩,忙都裝作無事一般喝酒,有些怕事的,匆匆結算酒錢離開了。
錢紳和孟子學重又落座。錢紳對店家說道:“把桌子收拾幹淨,給爺來一盆白條雞、一盤醬肘子、花生米一碟、香菜木耳一份,我們先吃著,不夠了再要。”店家躬身一一答應著。店中夥計手裏拿著抹布跑過來擦桌子,收拾地上的盤子碎片。
此時,具昭酒醉欲睡,他掙紮著踉踉蹌蹌要走。店家忙攔住道:“爺,酒錢還沒結呢?”
具昭翻眼問道:“爺有的是錢,你說多少銀子?”
店家答道:“原是一吊三錢銀子,加上這些茶盞盤子,爺給我兩吊錢就好。”
具昭哼一聲說道:“茶盞盤子找他要錢。他要不鬧,我能摔了茶盞?”
他這麽一說,剛坐在凳子上生悶氣的錢紳又惱了,蹭地又站起來說道:“你自己摔了茶盞幹我屁事?出門沒帶傘怨老天下雨麽?拉不住屎怨茅坑小麽?自家女人偷漢子怨老子娘麽?”
具昭氣得臉紅一陣、白一陣,惱怒中,轉身推翻桌子,撲到錢紳麵前,一耳光甩過去,錢紳的左臉頰立即腫起來。出於本能,錢紳想都沒想,甩手啪啪連著給具昭兩耳光。
即刻,兩人廝纏在一起。店中的客人見狀,紛紛躲避讓開。此時,孟子學怕錢紳吃虧,隻得幫忙攔著具昭,形成兩人合圍一人的局麵。具昭雖隻有一人,但仗著酒勁,倒有些蠻力,見人打人,見物砸物。店家見攔不住三人,擔心事情鬧大自己擔不得幹係,忙遣派夥計報官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