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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袤的天際紅霞滿天,一輪混沌的濁日勉強在層層密布的雲霓間現出一個橘紅的不規則的輪廓,透出些許晦暗的光彩。
泥濘的郊野的大道上,四周的景物都隨著太陽的西沉而逐漸變得晦暗不明,隻有遠處矗立著的巍峨城門和城門上漆成朱紅的巨大的“平州”兩個刻字,能讓人辨別自己身處何方。
一人一騎正在大道上奔馳。那匹馬渾身棕褐,體型雖然矮小,但是肌腱發達、鬣毛豐長,從它嘴巴半張、舌頭外吐的樣子看來已經跑了相當一段路沒有休息了,但是四蹄踏在地麵上的感覺依然非常穩健有力。熟悉馬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匹是產自雲貴地區的西南馬。它們的奔跑速度不快、爆發力不強,但是很善於負重行走山路,極能吃苦耐勞,因而時常作為軍中的馱馬使用,專門運送糧草輜重。
馬背上的那人身穿短靴、練袍,果然也是一身士卒的穿著,但是身上的衣衫革甲已經殘破不齊,整齊的創口說明那都是剛被利器所割破的。他衣服上濕漉漉地洇透了大片大片的鮮血,每一道破口處都能看見皮肉裏的血紅傷口。他半身趴在馬背上,馬韁在手腕上纏了兩圈,再死死地拽著,雙腿疲軟地垂下來,都快踩不住腳蹬了,血水夾帶著汗水順著馬背一點一點地滲流下來,他好像隨時都有可能失去力氣,在顛簸的馬背上滾跌在馬下。
那馬跑到離城門還有幾十米處慢慢停了下來,而馬背上的那人已經沒有了動靜和聲息了。
這時候。城門緊閉著,城頭上巡邏的士卒遠遠認得那騎馬人的衣衫看起來像是自己的同袍,而且又是處於現在這樣的非常時期,於是連忙匯報守城官吏。下令將城門打開一條縫。幾個守城士卒領命跑出去將馬牽了,將馬上的人抬了下來。
“還有氣!”一個士卒伸手探了探那人的鼻息,連忙招呼道:“快。快將他抬進去救治!”
這時候他們看得清楚,這個不是駐他們地方的士卒,從袍甲的形製看上去,應該是附近軍營裏的正規軍。但是因為在他身邊沒有看到佩刀,也沒閑暇找尋他身上的其他身份證明,所以一時間也難以確定。
“糧……”
救人的士卒剛合力將那生死未卜的人往城裏抬,那人忽然微張開幹裂的嘴唇。發出微弱的聲音。
眾人正納悶,這會兒的天雖然說不上熱,可也遠不應該覺得涼,尤其是像他這樣看起來騎了不久的馬來的,更不可能會覺得“涼”吧。
“糧……”那人又艱難地發出聲音道:“三永軍營的……解送……軍糧……”
“什麽?”一聽到“三永軍營”這幾個字。所有人都不由得露出詫異萬分的神情。他們都知道,十日前,陛下降旨,讓這裏三百裏外的永州軍營加急調送一萬石軍糧送往平州救濟災民。按常理推算,那賑災的軍糧應該就在兩三天內就能送到了。
“軍糧怎麽樣了?”一個士卒忍不住追問道。
“軍糧……被劫……”身受重傷的人為了奮力從嘴裏掙出幾個字,好像全身都在顫抖用力,“兄弟們……全部……全部被殺……”
剛吐出最後一個字,那人一抽搐便渾身癱軟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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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的平州太守府外堂中,正有兩人對坐。
坐在首席上的一人膚色蠟黃。身材清瘦挺拔,麵容消瘦矍鑠,幾縷長須垂到胸前,頗有點道骨仙風的意味,這人正是賑災督辦、諫議大夫董麟。但是此刻,他的神情並不閑適。而是危襟正坐,神情嚴肅地仔細聽著對麵那人的話。
“稟告上差,”說話的那人四五十歲的年紀,穿一身從五品官服,體型圓潤,五官慈善,正是這平州的太守史國良,“迄今為止,城外五間粥廠已經開工,每日生火熬粥賑濟災民,午時和酉時各施粥一次。另外還有兩家粥廠正在籌建當中。依照上差的吩咐,‘賑災粥’的米水比例皆有嚴格要求,杜絕可能存在的克扣災糧的情況,保證災民能夠果腹填肚,不再餓死一人。而且供災民臨時住宿的多處棚屋也已經落成,目前已經能夠容納四千多的災民暫住,其餘也正在趕造。”
董麟又問道:“城中富戶的認捐情況如何?”
史國良摸著下巴的短須,本來就細長的雙眼眯成細縫,圓潤的嘴唇微翹道:“回上差,上差教給下官的辦法果然湊效。富賈們一聽說倘若捐贈錢糧不足,就要開城任由災民進城到各戶家中自取飲食,紛紛表示要竭力賑災。城中兩百六十餘戶富賈,目前已經總共認捐白銀二十萬兩,糧食三石萬石。”
董麟點點頭,“那二十萬兩白銀,明日就即著人分散到附近州縣采購糧食和冬衣,盡快運回來賑濟災民。如此一來,就能多支撐個月餘。”
“謹遵上差吩咐。”史國良點點頭沉吟片刻,隨即低歎一聲,皺起眉頭道:“隻是……下官擔心這裏一旦開倉賑災、又號召富戶捐錢捐糧,附近的災民都會不斷向平州湧來,隻恐災糧物資不日將耗盡。災民從丹州一旦逃難而來,全數結集在我郡南郊。如今南郊已經結集了八千多災民,僅以這一千災民的每日消耗算,城中的屯糧已經不足支撐一月,就算加上從三永陸續調來的一萬石軍糧,也恐怕勉強隻能撐到初冬。屆時災縣百廢未興,堤壩未修,重新播種糧食,還得等明年春耕。災民不能返回原籍,隻會越來越多地從從四麵八方湧來,其勢必定難以維持。”
董麟深吸一口氣,仿佛早已深深地體味到這當中的嚴峻,但是他的表情很快放輕鬆下來,一捋長髯道:“史太守不必過分憂慮。本官此行,乃是先到達災情最重之丹州,了解房屋、田畝、水利工程等的損毀程度,才到周邊各州縣巡查的。如今災縣附近並非隻有平州一郡開倉放糧、賑濟災民,魚洞、鑫隆、長化等多個較為富庶的郡縣都正采取相近的政策開倉賑災,本官也已經對各州縣下令,需要做好接納災民在當地過冬的準備。目前就隻等朝廷撥付的錢糧陸續到位了。因此,災民定能得到分流,請史太守不必過多顧慮。”
史國良這才稍微鬆了口氣,笑咪起雙眼拱手道:“上差英明。”
董麟擺擺手道:“本官雖奉朝廷之命,督辦賑災之事,可是要說到賑災的經驗,有些地方卻遠不如民間經曆過此劫的百姓。本官的很多主意,都是從跟他們的交流中受到啟發,才想出來的。要不然就多為前人成法,不足為讚。史太守,倒是你這些天日日在烈日下帶領官兵施粥修棚、不遺餘力,兢兢業業、不辭勞苦。等賑災事畢,本官一定向朝廷奏報此事。”
史國良忙不迭謙恭道:“上差謬讚!史國良先謝過上差提攜大恩。”
正在這時候,一個人匆匆從門外走了進來,顧不得通傳的禮數,大步來到董麟麵前,一臉凝重地抱拳道:“抱歉打擾兩位,下官有要事稟告!”
那個皮膚紅褐、眉骨甚凸、鼻頭圓厚,相貌頗有點怪異的人正是與董麟一同來賑災的散騎侍郎拓跋壽。
“拓跋大人快快請講。”董麟從拓跋壽著急的神情中能夠看出,事情非同一般。
“董大人,下官剛才奉命巡守城內治安的時候,遇見守城的官吏匆忙要往太守府這邊來匯報。”拓跋壽神色焦灼道:“下官見他神色異常,於是詢問起來,一問之下才知他們剛剛救起來一個自稱是從三永軍營來的士卒。據那士卒所說,從三永軍營調運過來的糧草,全部被劫!押運官兵除了他得留殘命逃到此處報信之外,其餘再無生還!”
“啊?怎麽竟會有這種事?!”史國良震驚得幾乎拍案而起,“是什麽賊人竟然如此猖狂無良!”
董麟也凝眉問道:“可知是在何處遭劫,被何人所劫?”
拓跋壽頗感惋惜地歎了口氣道:“那位送信的壯士來到城下時已經是奄奄一息,甫入城門就已傷重不治身亡了。因而對於糧草遭劫的情形,我等所知甚少。”
這句話一出,室內頓時陷入了沉默,氣氛變得異常凝重。
史國良低垂下頭來,聲音中透著喪氣和悲憤,“賑災糧食已經告罄在即,一萬災民和全城官兵都在翹首企盼軍糧轉調救急,猶如久旱之盼甘霖、嬰兒之望父母,誰曾想……竟然!”說到這裏,他又痛心地長歎一聲,“……此次朝廷下令三永軍營調運的糧草為一萬石,這第一批運往我平州的軍糧也有五百石,運送軍馬不下兩百匹,押運士卒在一百五十人以上……這全軍覆沒,實在是令人痛惋!”
“董大人,”拓跋壽雙眉一豎,朝董麟一抱拳道:“今日天色已暗,諸事不宜。待明日一早,下官便檢點人馬,回溯糧草遭劫之地,同時差人通知三永軍營,誓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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