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撲中文 )*
半夜,陰暗幽深的大牢裏,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幾個獄卒押解著一個女犯正往離開牢房的方向走著。
那女犯約莫四五十歲的樣子,形容萎靡憔悴、發髻蓬亂,左臉上有一道長長的疤痕,一隻手腕上正纏著層層的繃帶,正是蘇媚兒。此刻,她顯得很是虛弱,雙腳像是有千鈞重一樣,由兩個獄卒挾著手臂才能向前勉強邁步。
一行人穿過牢房中間的過道,走出外麵的走廊,通過幾層樓梯,來到上層掌管大牢的官員執行公務的地方。
獄卒們帶著蘇媚兒在一間房間前停了下來。
“稟告大人,犯人蘇媚兒帶到。”
“帶上來。”裏麵一聲答應,獄卒便將蘇媚兒押進房間。那些獄卒一鬆手,蘇媚兒便跌坐下來。
隻見堂上端坐的是賀蘭楚,各級官員神色肅穆地排滿了兩旁。
“你們退下吧。”
賀蘭楚一聲吩咐,眾官員和獄卒弓著腰,唯唯諾諾地退出了房間外。
大門被掩上,房間裏隻剩下賀蘭楚和蘇媚兒兩人。賀蘭楚神情冷漠,蘇媚兒則好像魂魄不在軀體上一般。
“什麽要尋短見?”賀蘭楚不帶任何感**彩地問道。
無力地呆坐在地上的蘇媚兒緩緩轉過頭來,露出諷刺的表情,“也許留給你親自動手,你會高興些?”
她對左瑛已經中毒身亡深信不疑,與其讓仇人動手,以正義的名義砍下她的腦袋。還不如她自己來給自己作個了斷!
賀蘭楚冷冷道:“你是刺殺陛下的大逆之徒,不需要本座親自問罪,朝廷也會依律判你淩遲處死。”
蘇媚兒好像絲毫感覺不到畏懼,她直視著賀蘭楚冷峻的雙眸。兩眼中爬滿憤恨的血絲,“我不是大逆之徒,我手中的刀。不是刺向陛下的!這一點你最清楚不過!雖然,她也死不足惜,隻是……沒想到,我到頭來,竟然幫了你這麽一個天大的忙!自己還成了你的替罪羊!”
說到這裏,蘇媚兒被自己所感受到的一陣強烈的諷刺侵襲了全身,她怨極反笑。笑得猙獰可怖、聲嘶力竭。
賀蘭楚待她平靜下來,才道:“如果你如實回答本座一個問題,本座可以保你不死。”
蘇媚兒目光一凝,凝滯片刻後冷笑道:“你是想知道真正的何素姬的屍骨,現在在什麽地方?”見賀蘭楚沉默不語。她的語氣流露出了一絲得意,“我們被擄回大漠不久後,就被放任自流,自生自滅。我們無力越過大漠,返回家園,隻能隱姓埋名、相扶度日,直到她病逝。如今這個世界上,的確隻有我才清楚她到底安葬在什麽地方。”
“隻要你說出來,本座可以保你平安。”賀蘭楚的雙眸中禁不住浮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蘇媚兒冷笑一聲。“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話嗎?如果不殺我,你拿什麽來給天下人一個說法?拿什麽來彰顯你忠君愛國、對陛下的死沉痛哀傷?”
她忽然仰頭大笑一聲,以手指天,用諷刺的口吻道:“何素姬啊何素姬,你從前總在我麵前誇耀你的孩兒如何聰慧機敏、少年得誌,你一定不知道他的聰慧機敏全部用在了篡權奪位上了;賀蘭崇啊賀蘭崇。你總說好男兒當以定國安邦、蕩平四海為誌,你一定沒想到,雙手沾滿無辜者的鮮血、攪亂天下安寧的人,就是你的兒子吧!……還有你,賀蘭瑛!你居然蠢到去在乎一頭狼心豹膽的野獸的感受,放著這麽一個打擊他甚至能夠消滅他的機會不顧,以為他會感恩戴德,為你所用?!哈哈哈哈……你有今日,純粹是咎由自取!”
蘇媚兒前麵的幾段話,賀蘭楚全然不在乎,他已經習慣了被世人這麽認為。然而最後,她提到賀蘭瑛的話,讓他心中一直壓抑著的疑問又湧上心頭——她當時召見蘇媚兒,到底是為了什麽?她又為什麽放棄了這個打擊他的絕佳機會,甚至為了救他,不惜向利刃撲去?如果當時她沒有這麽做,現在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的那個人,就是他了。這一切,再以從前那個花癡賀蘭瑛的思維方式來解讀,已經完全說服不了他自己了。
“陛下那時,到底對你說了些什麽?”賀蘭楚用平穩的聲音問道。
“你還不知道?”蘇媚兒低下頭來,看著賀蘭楚。她頓時覺得,將她們之間的那段對話說出來,如果賀蘭楚還有一絲良心未泯的話,一定會愧疚不已。如果能夠看見他為已經無法挽回的事情感到追悔莫及的話,也許就是她臨時前能夠看見的最後一件令她痛快的事了。
她似笑非笑地翹起嘴角,回憶起當時的對話來……
“陛下既然已經知道奴婢的身份是假,為何不直接捉拿問罪,而是要與奴婢在這裏密談?”
二十年來,在異族人的屋簷下生存,讓蘇媚兒深諳見微知著、察言觀色之道。
端坐在首席上的左瑛微微一笑。她喜歡喜歡直截了當、開誠布公、
“朕看在你曾經救駕有功,可以給你一個機會,一個讓你能以王妃的身份,享一輩子榮華富貴的機會。”左瑛嚴肅道:“條件是,你拒絕誥命夫人的冊封,自願提出,到宮中的三清觀來,做一名潛心修道的女道士。”
“陛下是要奴婢扮演王妃一輩子?這是為何?”蘇媚兒疑惑的不解地看著左瑛,“奴婢以為,像賀蘭楚這樣的國賊公然受挫,也是陛下願意看到的事情。”
左瑛沒有流露出任何表情。
賀蘭楚受到打擊,也許是件好事;可他若隻是被激怒而失去理智,那恐怕是一件不折不扣的禍事。如果任由蘇媚兒在滿朝文武麵前上演鬧劇,公然宣布賀蘭楚隻是被一個騙子耍了,而他的夙願不光成為泡影,他與失散二十年的母親團聚的事也頃刻成為滿朝文武的笑話,那樣的後果恐怕沒有人可以控製得了。到時候的賀蘭楚,很可能就會跟受了傷的猛獸一樣,變得越發狠毒冷漠、不計後果。
左瑛很清楚,隻有當賀蘭楚是冷靜、理智、有所顧忌和堅守的時候,她才可以跟他對話、可以跟他談判,他才有生存和壯大的空間和時間。
“蘇媚兒,朕也是個自小失去母親,一直被告知母親去了一個很遙遠的地方的人。”左瑛沉聲道。這一點,她的確跟賀蘭瑛是相似的,“朕深諳那種對重新和母親團聚的期盼,是無法隨時間的流逝而消失的;朕也能想象一旦以為願望成真後才被扼殺的痛苦。朕不希望有朝一日,自己將這種痛苦加於別人身上。”
“陛下,”蘇媚兒覺得左瑛簡直不可理喻,“他獨攬軍政大權,他隻手遮天,他視陛下為傀儡!又幾曾顧及過陛下的感受?”
對於這一點,左瑛還真不得不說,他顧及了,他還深知隻有死人才不會再看重名位,所以三番四次要幫她一把。
但是,在經曆了一些事情以後,她似乎隱隱覺得,他不是一個窮凶極惡、利欲熏心的人。他所做的事情確實不可原諒,但是讓人禁不住想去了解他潛藏的內心世界。而且,更重要的事,無論他是一個怎麽樣的人,他對朝廷依然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朕心意已決。”左瑛決定終止這無謂的對話,跟沒有共同利益的人是談不到一塊去的,“朕會賜你禦酒一杯,你若喝下,就代表協議達成。你若不願意,朕隻能依律治你的罪,那時候你將一無所有。”
……
蘇媚兒說到這裏,賀蘭楚終於明白了那杯他誤以為有毒的酒,到底是什麽用意。他不敢相信左瑛為了維護他的情感和顏麵,跟蘇媚兒作出了這樣的協商。即便她深諳為君者陰陽兩麵之道,所分享的感受未必全然發自內心,但是,她能夠知道有所為有所不為,在這樣的“大好機會”麵前,放下私怨、以大局為重,已經很難能可貴。
更何況……
“她還以身擋刀,救了你!”蘇媚兒冷笑幾聲,“她是因為你而死的。你沒有親手殺她,不是因為你不想殺她,隻是你還沒有來得及動手而已。而在她為救你而死以後,你還要踩著她的屍體,登上本來屬於她的帝位!還認為這是天授人予,不可錯失的大好時機!” 說到這裏,蘇媚兒又放聲大笑了起來。
她的話,讓賀蘭楚有不由得回憶起左瑛撲向那柄刺向她的利刃的一幕,還有她中毒暈厥在地的情景。他還清晰地記得自己將她抱起,趕往太醫院時的情形。直到那一刻,他才猛然發現,那個已經懂得張弛有度地運用各種利害關係來掌控自己的命運和局勢,還屢次輕鬆躲過殺身之禍的她原來並不是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的,她是那麽的纖細孱弱,隨便一個持刀的普通人就能讓她倒下,而且可能再也醒不來。她雙目緊閉、臉色發紫、渾身癱軟的樣子,居然讓人有種不忍心想象她永遠就這麽毫無知覺地一動不動,最後孤零零地躺在靈柩裏、再深埋進冰涼的黃土的情景。
他好像越來越無法判斷,他對左瑛的不忍和對帝位的執著,到底哪個才是私情,哪個才是公心,是何者蒙蔽了何者。
“不過,你一定不會在意這些,你為求目的,不擇手段,你的良心早就被喪盡了!你終於如願以償,登上帝位,我很快就可以到九泉之下,向賀蘭崇跟何素姬道喜了!……”
在蘇媚兒的咒罵諷刺聲中,賀蘭楚邁步離開了房間,走出了大牢,沒入了這夜還沒到頭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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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貓撲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