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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柏風這邊忙碌著整理各種資料時,燕老五正蹲在村頭的大槐樹下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他記得自己小時候,村子裏的人是不事耕種的,甚至打獵都隻是尋玉附帶的。但當山上的玉石越來越少、動物越來越少之後,越來越多的人,不得不開始開墾山田,學著山下的人,耕種謀生了。
燕老五記得那時候他的爺爺總是抽著旱煙袋,蹲在村子北麵上山的地方,看著年輕人們早早出發,晚晚回來。
而現在,燕老五卻是蹲在村子南方通往蒙城的方向,看著那些村民們在山坡上或者山腳下的薄田裏耕種。
一個個人影,在貧瘠的田地裏起伏著,就像是被狂風摧殘著的樹,倒下,站起,再倒下。
就在那淩亂而貧瘠的山田之間的小路上,有一個身穿皂衣,腰間挎著一把短刀,五短身材的中年漢子牽著一匹馬大步走了過來,那匹馬身上烙著官印,全身烏黑發亮,很是神駿,中年漢子牽著馬走在前麵,身子還沒馬腿高。
馬的鼻孔裏噴著白氣,滿身都是汗水,似乎奔行了很遠的路。
燕老五磕磕旱煙袋,站了起來,迎向前去,訝然道:“老四你怎麽來了?”
這個人也姓燕,出生於燕村,算是燕老五的同宗,若是論輩分,比燕老五低一輩,行四,所以人稱老四。他不長個子,隻長心眼,年輕時就在蒙城裏麵謀了一個差使,是一名戶房稅課的差役。
戶房權力頗大,轄下的稅課專管夏稅秋糧。老四雖然隻是一名普通的差役,但是有著督促稅收之責,著實有一些權力,平日裏不論到哪裏,都有人緊著巴結著,好酒好菜伺候著。
但事實上,沒人喜歡看到稅吏,燕老五看到他,心裏就一咯噔,卻還不能表現出來。
老四揮了揮手,沒急著回答燕老五的問題,走到了燕老五的身邊,才搖了搖頭,道:“五叔,你們下燕村可是攤上大事啦!”
“怎麽了?”燕老五嚇了一跳,這老四未免太危言聳聽了。
“怎麽了?你自己看吧……”老四把手中的一份文書拿出來,燕老五紅了臉,道:“老四你笑話你五叔呢,若是我認識這裏麵的字,那我還是燕老五?”
老四搖搖頭,就把府君決定清收稅務,囑咐他們下來督促的事情講了出來。
“差了三年的稅?”燕老五立刻臉色就白了。
沒人比燕老五更了解下燕村的家底了。
下燕村世代采玉,大多沒有田產,所以采用的是人頭稅,成年即征稅,稅額固定,卻可以用不同的物資去抵。往年還好,大多是整齊劃一的銀錢,而後來年生不好了,就什麽都有了。
來鄉村征稅,算是一個苦差使。這些村裏往往一個村都沒有一個能寫會算的讀書人,而稅吏們中精於算計的也極少,讓交多少,實交多少,最終落了多少,都一團亂麻。
而到了最龗後,府君著人把最終收的稅計算一下,總數上大差不差,也就這麽過去了,真要理清一個頭緒來,所花費的功夫,實在是極不劃算。
在這樣的環境下,若說哪個村子裏稅交少了,那村子裏也隻能認著,總不能去和府君講道理,自古民不與官鬥,這是小民們生存的智慧。
“五叔,你覺著,這稅是收得上來,還是收不上來?”老四問道。
“難啊……”不用想燕老五就知龗道這稅是不可能收上來的,當年為下燕村定下稅額時,取的是全村平均數,而後三十稅一,這算是比較低的稅率,因為每隔三十年還有一次玉稅,是隻對產玉的村子們征收的額外的賦稅,其他的村子大多是十五稅一。
這些年,村裏人的收入劇減,幾乎隻是當年收入的五分之一,若是按照當年三十稅一的標準,還勉強能夠湊出來,但是現在一次繳納三年的稅收,那就是一戶人家大半年的收成。
能收上來才是怪事。
“我也覺得難……”老四點點頭,看燕老五愁眉苦臉的樣子,卻笑了起來,道:“五叔,你何必愁眉苦臉。你家底殷實我是知龗道的,三年的賦稅也不過是等閑吧。莫說你交不出來。”
燕老五搖頭道:“我們緊上半年褲腰帶,也是能夠交出來的,但是這村裏的人可絕大多數都交不出來這些稅啊……”
燕老五在發愁,若是自己收不上稅來被府君治罪,這又如何是好?法不責眾這句話燕老五懂,不過他還記得一句話,叫做殺雞儆猴。
“五叔你真是糊塗了。”老四晃了晃手中的文書,道:“我來之前就曾經聽一位府中的大人說,下燕村多了一位村正,是不是就是那位說話難聽的子柏風?”
燕老五豁然開朗,現在這收稅的職責,可不是自己燕老五的,而是那位村正大人的了,他猛然一拍手,笑道:“正是那個子柏風。”
“這等頭痛的事情,自然由他頭痛去,五叔你的運氣真是這個!”老四豎起了一根大拇指,比劃了一下,又問道:“現在這位村正大人在什麽地方?我把這封文書給他送過去。”
“他便在村中私塾裏,你自去吧,我回家給你準備酒菜去。”燕老五道。
他目送著老四牽著馬走進了村子裏,嘴角的笑容慢慢收了起來,輕輕搖了搖頭,目光複雜難言。
……
……
下燕村私塾,大槐樹下。
“文書就交給村正大人,鄙人這就告辭了。”老四把那印上了子柏風的印信,代表著已經把文書交給子柏風的紙箋小心收入懷中,拱了拱手,牽著馬轉身去了。
子柏風站在私塾門口,目送著他走過拐角,心中就隻有一個念頭:“我靠,子柏風,你攤上大事了!”
剛剛上任第二天,就攤上了收稅的大事,這可實在是太鍛煉人了。
不論是前世還是今世,子柏風都不曾接觸過收稅的工作,他苦思冥想,也不知龗道該從何開始,又從何處結束,文書上寫的很清楚——十五日內收繳齊全,自有稅課的人來交接。
如果不交呢?如果不交會怎麽樣?你倒是給老子寫上啊!
子柏風對著那一張文書,情不自禁地大吼。
此時此刻,子柏風突然有點羨慕燕老五了,他真希望自己的隻識得一個“密”字,其他一概不識,不知就無畏了。
坐在那裏搜腸刮肚了半晌,子柏風也茫然毫無頭緒,難不成他要一家一家,挨家挨戶收稅去?
許久之後,子柏風這才打定了主意——去找燕老五商量一下。
從私塾到燕老五家並不遠,走幾步就到的功夫。
燕二正在院子裏打水刷馬,看到子柏風來了,提高了聲音,招呼道:“秀才郎來了!”說著,還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子柏風並未在意,他雖然融合了兩世的經驗,卻畢竟都隻是少年,人情世故方麵懂的還不多,隻當燕二汗水迷了眼睛,一拱手,道:“二叔,老爺子在家嗎?”
“在裏麵呢,喝醉了,剛剛睡下。”燕二連忙道。
“哦……”子柏風畢竟有著現代人的意識,他聽到裏麵隱約有鼾聲傳來,覺得打攪喝醉了的人不怎麽禮貌,失望道:“那我晚點再來。”
“好,秀才郎你慢走……”燕二看著子柏風走了,張望了半天,這才把大門掩上,走進了房裏去。
“走了?”燕老五剛剛掀開被子坐起來,他確實是喝酒了,不過他酒量甚豪,真正喝醉了的是老四,此時正在隔壁打鼾呢。
“走了,說晚點再來。”燕二悶悶地回答道,看老爹沒說什麽別的話,轉身又出龗去了。
燕老五坐在床頭,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天擦黑時,子柏風又來了,燕二道:“他還在裏麵,你自去看看他醒了沒有。”
正在喝茶解酒的燕老五聞言一驚,連忙和衣躺倒在床上,蓋上了被子,子柏風進來叫了兩聲老爺子,他哼哼兩聲,打算敷衍過去。
子柏風又推了他幾下,他也隻是裝睡,子柏風在旁邊站了一會兒,看他確實沒有醒,隻好離開。
但剛剛轉頭,他就看到放在桌子上,喝了一半的茶水,再看看燕老五嘴角還沒幹掉的水跡,頓時明白了什麽。
燕老五躺在床上不敢動,直到燕二進來說:“又走了。”
燕老五一骨碌坐了起來,卻又躺下了,隻覺得渾身無力。
“這個死老頭,氣死我了!”子柏風從燕老五家出來,差點連肺都氣炸了。這家夥是明擺著不想理這個麻煩。
不過,我擁有兩世記憶,還能被這事情難住?
那好啊,你假裝不知龗道,那就從你家開始收!
子柏風轉身就又向燕老五家走過去,但是走了幾步,又轉了回來。
兩個子柏風,一個冷淡耿直,一個熱血佻脫,兩個人格融合在一起,便應了那句“三思而行”,似乎真的有兩個人在思考一般。
常理來說,自己身為村正,確實是應該有這個職責,族老隻是族老,他確實沒有義務幫自己什麽忙。收稅隻是一時,子柏風覺得自己總能想到辦法,但若是真的和燕老五直接交惡,日後麻煩反而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