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年居
廳堂內方才還熱熱鬧鬧,齊攸說出那句話,廳堂內立刻就安靜了下來。大家都看著齊攸。
齊攸站在那裏,神色很平靜。
當初他們結束平西鎮四年的任期,荀卿染曾經在他麵前說過,外任的差事不錯,他們都還年輕,不訪多做一兩任。可是看到容氏的衰老,對他們的依依不舍,他便沒有做出回應。荀卿染善解人意,也沒有再提起過。
他在容氏身邊長大,自然是受到容氏的影響最多。諸如分家、分產、分府別居這些,他從沒有想過。
帶荀卿染搬出齊府這個想法,是在那次彈劾事件後在他腦子中成型的。這次的事情,堅定了他這個念頭。今天早上,荀卿染向他說起的那個噩夢,更是讓他明白,一直以來,荀卿染心中的隱憂和壓力是多麽的巨大。
是因為了解他對容氏的感情,對這個家的感情,荀卿染即便受了委屈,也從沒鼓動過他離開。可是他卻不能再讓自己的妻子兒女再受這樣的委屈,明明是在自己家中,應該輕鬆適意,可他們卻要如臨大敵,時時提防。也多虧曾在平西鎮住過四年,那些丫頭婆子沾染了些彪悍之氣,不然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他自幼習武,後來到禦前做了侍衛,也曾經曆過一些險境。作為武將,他並不把這些當做一回事。但是荀卿染和他們的孩子,不過是婦孺,她們所處的也不是廝殺的疆場,而是自己的家,她們不該時時麵對危險,尤其是來自本來應該愛護她們的家人的危險。
“我們會盡快搬離。”齊攸再次道。
“攸兒,你說什麽?”容氏顫顫巍巍道,“你昨個可是答應了我的。”
齊攸要帶著荀卿染搬走,這對容氏來說,甚至是比兒孫們要求分家,還要讓她大受打擊。
齊攸望著容氏,心中有些不忍,卻隻得硬下心腸。
“我答應老太太的事情,一定會做到。老太太隻管放心,”齊攸道,“我們搬出去住,不會影響到這件事。”
“不,攸兒,方才都說好了,大家依舊像原來那樣住著。你的擔心……”容氏看了一眼齊二夫人,“雖說是分家,可二太太依舊要禁足,沒我的話,便不能出祈年堂。”
“攸兒,你不能搬走。”齊二老爺終於開口說話,“方才……,我雖不讚成,可也無話好說。可是咱們房裏,你要搬走,這不行。”
方才是齊大老爺那一房要分家,齊二老爺作為弟弟,又因為齊二夫人的事情心中有愧,就不好說出反對的話來。但是現在齊攸說搬出府去,這不就和分家一樣,他不能答應。
齊儉則是在齊攸一開始說話的時候,表情就變得十分熱切。齊攸要搬出去,總得另外置辦房產,還要日常花銷來源,這些便該從二房剛分到手的家產中出。如果齊攸能搬出去,那麽他豈不是也能搬出去了。他和齊攸是一樣的,現在有容氏在,總不會虧了齊攸,那麽二房給齊攸多少,大房裏就該給他多少。不,應該更多。齊大老爺和齊二老爺幾乎是均分了齊家的家產,可他們這一房隻有他和齊修,他應該分的更多。
齊儉摩拳擦掌。
“最近府裏出了許多事情,多和四弟有關。四弟分出去過日子,也是好事。”齊儉道。
齊攸隻說搬出去住,齊儉說的卻是分出去過日子。這其中的差別,在場眾人又如何聽不出來。
“三哥說的對。”齊攸不僅沒有反駁齊儉,反而讚同了齊儉的話。
“若要走,也不該是你走。”齊二老爺的話中帶了怒氣,狠狠地掃了齊二夫人一眼。
齊二夫人靠著齊儀的胳膊,低頭拿帕子抹起了眼淚。
“攸兒,”容氏顫著手招呼齊攸。
齊攸走上前,扶住了容氏。
“攸兒,是不是因祖母這樣處置,你到底還是記恨祖母?”
“不是。這事祖母是和我商量過的,我答應了祖母,便不會反悔。”齊攸搖頭,“隻是,卿染身子越發沉重,總得找個安……靜的地方生產。”
容氏心中歎氣,齊攸是想說安全的地方吧,因為顧忌她的想法,而隻說安靜。這府裏已經不是安全的地方了。
“攸兒,你不相信祖母?祖母不會再讓二太太出祈年堂大門一步,染丫頭的安全,都在祖母身上。”
“祖母,我不忍您再為我們操心。”齊攸看了一眼容氏已經不那麽挺直的脊背。
“攸兒……”容氏抓住齊攸的手,滿懷期待地看著齊攸,“祖母舍不得你。”
“祖母,”齊攸的聲音中流露出痛苦。
容氏的打算,他都知道。如今宮裏的賢貴妃懷著身孕,又“不可受驚”。賢貴妃幾番詔齊二夫人進宮,已經昭示齊二夫人對她平安產子的重要性。這就是齊二夫人的免死金牌。隻要她沒瘋狂到去造反、行刺皇上、太後,為了皇家血脈的安穩,齊二夫人就是不死金身。而齊二夫人想必也是明白這一點,才會變得有些肆無忌憚。
容氏求的是一個穩字。將齊二夫人禁足,而齊二夫人身邊的心腹到現在已經幾乎都被清除幹淨了,齊二夫人沒能力再生事。這樣,等賢貴妃生產後,再根據情形另作打算。
容氏所求的穩,是賢貴妃身孕的穩,整個齊府的穩。
但是這個穩,對荀卿染卻是隱憂。
齊攸在齊府中長大,後來又一直在禦前行走,他看明白了一件事。人們熱衷於權和勢,認為自己掌握了權勢,但很多時候,是權勢掌握了人。
容氏剝奪了齊二夫人的權,但是齊二夫人的勢還在。因為賢貴妃,因為賢貴妃肚子裏的龍種。
為了富貴,很多人願意鋌而走險。齊府內,難道就沒有這樣的人。容氏浸yin權力這麽多年,難道就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他可以為了容氏退讓,可以顧全大局,但並不是沒有底線。比如現在,他就不能再讓自己的妻兒處在這樣的險境中了。
“祖母,我不會住的很遠,我會常回來。”齊攸道,突然又想到另外一種可能性,“祖母若願意,可以過去跟我們一起住。”
齊攸的語氣很熱切。
容氏卻是一臉的黯然,她知道,她已經勸不轉齊攸了。
“傻孩子”容氏歎道。
齊攸也發覺自己說了傻話,不說容氏在這裏住了一輩子,舍不得離開。就算容氏舍得,她也不能拋下兒子去跟孫兒住,那樣兒子們哪還有臉麵那。
祖孫倆俱是壓低了聲音說話,不過廳堂內的人還是聽到了一部分。
齊二老爺、齊儒、齊儀等人也和容氏一樣的一臉黯然,齊二夫人低著頭,看不清表情,齊儉卻是伸長了脖子,目光灼灼。
容氏放開了抓著齊攸的手,將身子靠在靠枕上。既然已經抓不住,那不妨鬆鬆手,或許反而能抓的更緊一些。
“柳樹巷那有府裏一處三進的宅子,雖小了些,暫時也夠你們住的。那裏家具都是全的,離府裏也近。你便帶著染丫頭先住進去吧。”容氏道。
“祖母,這些小事,您就不用擔心了。”齊攸道,“寧遠居的人和物,我都會帶走,還有我那幾匹馬。”
齊攸話一出口,廳堂內便響起了竊竊私語。
“攸兒,你不隻是想搬出去……”容氏看著齊攸道。
齊攸擺明了是要分家出去,雖然他對家產幾乎沒有要求。
“四弟,你倒大方,沒個有出息的產業,你出去喝西北風不成。要我說,你們兄弟四個,就該將家產均分。趁著今個賬目清楚,賬房們還在那屋子裏沒走,就分了吧。”齊儉忙道。
數道目光,夾雜著利劍飛向齊儉。
齊儉抹了抹臉,他豁出去了,今天的機會實在難得。雖然大老爺和大太太答應了給他好處,但若現在趁勢與齊修均分家產,他隻會得到的更多。
齊二夫人卻抬起頭,她知道她現在說話,肯定會被訓斥。但是她不說,就沒人替她說。
“儀兒和佑兒兩個都還沒成親,儒兒和璋哥兒又是那樣的身子,珍姐兒眼看著也要預備嫁妝。老太太,不能這麽分啊。”齊二夫人拖著哭腔道,“況且老爺和我還在那。”
眾人也都聽明白了齊二夫人的意思,她並不是想阻止齊攸分出去,她隻是想阻止齊攸家裏的財產。
“太太。”齊儀紅著臉,扯了扯齊二夫人的衣角。
齊攸嘴角漾起一絲冷笑。
“老太太,就按我剛才說的,除了那些,我什麽都不要。”齊攸道,“我齊攸就算沒有本事,也還養的起自己的妻兒。”
“寧遠居的東西,哪一樣不是……”齊二夫人再次開口。
儀已經是滿臉通紅,“您要是連我這個兒子也不要了,您就繼續說。”
齊二夫人被齊儀的樣子嚇到了。
“乖儀兒,娘,娘不說了,你別急。瞧你,急的頭上的青筋都冒出來了。娘不說了,娘什麽都不說了。”齊二夫人忙安撫著齊儀。
齊二夫人這個時候還如此不知趣,容氏氣的又劇烈的咳嗽了起來。二奶奶忙上前服侍,容氏好容易止住了咳嗽。
“再去將賬冊拿來,”容氏吩咐道。
………………
寧遠居上房
“……寧遠居裏的全部人和東西,都是四爺的,還有四爺那些馬匹四爺也都要帶走,老太太要將二房的家產分一份給四爺,四爺不要,說是大爺和璋哥兒身子不好,要用錢的地方多,五爺和六爺年紀小,還要成親,也要花錢。最後老太太硬是要給,四爺就隻要了老太太陪嫁的一處莊子,說就在京城外二十裏。老太太還讓四爺隨便挑人帶走……”
寶珠劈裏啪啦地向荀卿染稟報著。
荀卿染隻聽了開頭,對寶珠所說分到什麽財產根本就沒聽進去。
“三爺一直在旁邊攛掇著,”寶珠又道,“最後還說要大房裏也這樣分一分,老太太根本沒搭理,大老爺也訓斥了三爺。”
荀卿染卻是對這樣的八卦已經沒了興趣。齊攸沒要容氏給的宅子,那麽他們就要另外找地方。荀卿染就想要和荀君暉住的近一些,便忙吩咐人給荀君暉送信,讓弟弟幫忙找合適的宅子。
“現在就開始收拾東西吧。”荀卿染又吩咐許嬤嬤等人。
這是要分出去單過,許嬤嬤等人也跟著高興。
“奶奶放心,都交給奴才吧。”許嬤嬤道。
“是啊,婢子們都是做慣了的,輕車熟路。”桔梗也道。
荀卿染點了點頭,“我自然放心,就都交給你們了。四爺現在在哪?”
“老太太留了四爺說話,一會就該回來了。”寶珠道。
………………
祈年堂
齊二夫人躺在矮榻上,一個小丫頭跪在腳踏上,正拿著兩隻美人拳給齊二夫人捶腿,另有兩個丫頭垂手在旁侍立。
齊二夫人突地坐了起來,那小丫頭嚇了一跳,還以為是手下重了,忙跪在那磕頭,央求齊二夫人饒命。旁邊那兩個丫頭也嚇的縮起了肩膀。
齊二夫人本是心裏有話想說,見三個丫頭的樣子,頓時掃了興。
“笨手笨腳的,都滾出去。”齊二夫人斥道。
三個丫頭如蒙大赦,忙都退了出去。
“太太,鄭家太太來了。”一個小丫頭進來稟報道。
“快請。”齊二夫人忙道。
鄭姨媽從外麵進來,見了齊二夫人的樣子就吃了一驚。雖是鄭好兒叮囑了她不可詢問,她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一言難盡。”齊二夫人讓鄭姨媽挨著自己坐下,“哎,還不是老三和老四,都鬧著分家。”
“……他倒是會故作大方。誰不知道,這些年老太太偏疼他,他那院子裏的擺設,哪一樣都價值連城。還有那些馬匹,花了多少銀子,隻是銀子還未必買的到。那匹什麽照……,哦,是照夜白,隆慶王爺開價一萬兩,他都不肯賣的……,”齊二夫人敘敘地說著,“再瞧瞧我這房裏,儒兒和璋哥兒兩個的身子,每年的藥材不知要用多少銀錢,儀兒和佑兒兩個,還要娶親,還有個七丫頭,要備辦嫁妝,對了珍姐兒的嫁妝也要預備了,都是要花錢的,若真要均分了家產,他們可怎麽過活……”
鄭姨媽聽到半晌無語,最後臉上現出幾分同情來。
“大姐,我不知你家事已經如此艱難。”
她們出身侯府,自幼錦衣玉食,從來沒有為金錢煩惱過,甚至根本就沒什麽金錢觀念。那個素來大方的大姐,如今卻是這樣一副斤斤計較的樣子,這讓鄭姨媽不習慣,還有些心酸。因為她相信,如果不是因為艱難,她的大姐不會變成這樣。
齊二夫人見鄭姨媽如此反應,頓時心中五味雜陳,失去了傾訴的**。
“我隻是不喜他明明占了便宜,卻要故作大方。”齊二夫人道。
“那最後四爺都分了些什麽?”鄭姨媽問。
“他要的那些都給他了,還有老太太一個莊子,另外兩千兩銀子。”齊二夫人有些不情願地說道,“老太太定是暗地裏有體己給他,還有這幾年,我也沒少貼補他們,我那家綢緞莊,可是早就給了他們。”
這不等於根本就沒分二房的家產嗎?兩千兩銀子,一些家具擺設,一院子的人口,還有馬匹,鄭姨媽皺了皺眉。
兩千兩銀子,隻夠買所小宅子。一個莊子,一個鋪子,又能有多少出息,夠不夠那些人的吃用那?還有那些馬匹……
“我聽朔哥兒說,四爺養那些馬,最是燒錢的。”鄭姨媽還是忍不住說道,“這哪裏夠用那,難不成靠變賣家當……”
“哎呦呦。”鄭姨媽不由的又替齊攸和荀卿染心酸起來。
“你啊,”齊二夫人見了鄭姨**樣子,便猜出了她的想法,“你不懂。”
“今個分的隻是齊府的家財。老太太的體己,可是一分都沒拿出來。”齊二夫人壓低了聲音,“老太太手裏可有座金山那。”
“你們老太太的嫁妝是豐厚的,這麽些年積攢下來,恩,倒是一大筆財產。”鄭姨媽點頭。
“還不止那些。”齊二夫人道,想了想,終於還是湊到鄭姨媽耳邊,“當初二老爺在外任上,遇到賑災,他是迂闊的性子,被人擺弄了,虧了十萬兩。這個是殺頭的罪過,他寫信給老太太。十萬兩,府裏一時也沒有那麽多現銀,隻能變賣些家產。可這樣動靜大,難保不被人知道了老爺虧空的事。老太太悄沒聲地就抬出來十個箱子,滿滿十箱子的金磚啊。這事是背著我的,可還是被我發現了。”
鄭姨媽聽到睜大了眼睛。
“我看老太太的樣子,那不過是九牛一毛。”齊二夫人一臉算計道,“不知道老太太這座金山,打算給誰。……如今老四他們要搬走,就傷了老太太的心,以後也不如在府裏那麽方便見麵,慢慢的這情分就得淡下來……”
………………
齊攸走進寧遠居上房,就見窗前擺著一張繡架,繡架上鋪了一匹白絹,旁邊是一團團的絲線。瑄兒和福生各自抱了一團絲線,睜大眼睛看著荀卿染。荀卿染正伏案專心致誌地畫著什麽。
“不好好歇著,這是在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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