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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士,你的手帕掉了。”
身後傳來的男聲聽起來很年輕,冷秋月有種不好的直覺。她沒有先回頭,而是衝著夜幕看了一眼。這樣晚了,一個獨身的弱女子站在街上,多少還是有些發慌的。越是慌,她就越是氣崔萬華沒法陪她來看戲。
“女士?”那人似乎微歎了一口氣,然後彎下腰去。
冷秋月下意識地也追著彎了腰,用勁壓住了自己的裙擺。她蹙眉低眸的瞬間,撞見一雙清亮的笑眼,可說是楚楚風流了。他的手先一步撿起落在地上的手帕,舉著遞了過去。
這正是被一對時髦姊妹花喚做“三爺”的年輕人。
“謝謝。”冷秋月紅了臉,收了帕子趕緊又往人堆裏擠了擠。她有些害怕,因為按照報上所言,如今這些漂亮的人總是辜負自己的容顏,去做些毫無顏麵尊嚴可言的勾當。她還有些慚愧,畢竟對方的行為還看不出問題來,倒是自己顯得多疑極了。
冷秋月的步步上前,引起了眾人的不滿。
有個操天津口音的中年人,回頭提醒她:“擠嘛呢,慢慢等不好嗎?”
這就使得冷秋月更加難堪了,隻得又慢慢地挪回原處。
“去哪兒?”三爺問道。
冷秋月本不想答的,但是想到自己無意間的動作,可能傷害過這位先生,加上又惹了許多人的不滿,她覺得自己站在這裏特別的孤立無援。設若有誰不肯放過她,周圍似乎隻有起哄活該的人,沒有可求援的人。如是一想,她又改了主意,低聲道:“回家。”
那位三爺隻是點了點頭,沒有再問下去。
又來了幾輛空著的人力車,車夫看客人多車子少,喊價就稍高了些,前頭好幾對都猶豫著要不要往外走走再叫車。
冷秋月瞅準機會,一個箭步便坐了上去,價錢也不談,就讓拉去中行公寓。
三爺同樣不計較價高價廉,坐上車低聲吩咐:“跟上前麵那輛車,不要太近。一會兒那輛車拐彎了,你先把我放下,然後自己去追。等那位小姐到了地方,你再去金魚胡同的談公館,告訴門房,是來給三爺帶話的,還有厚賞。”說完,從兜裏取出兩塊大洋來,搓著聲讓車夫仔細聽著。
車夫自然喜出望外,回頭謝了又謝,答應一定辦好這差事。
三爺冷笑一聲,拍了拍頭頂寫著字的篷布道:“我不怕你不答應,你要辦不好,我就找到車行去。”
“準去準去。”車夫一麵答應著,一麵想到住金魚胡同的人,可不是大學士那桐的街坊嘛!因就笑道,“那家花園的客人我也拉過幾個嘞,您說的談公館,是不是就是開德盛貿易公司的那個……”
三爺的嘴角斜斜地上揚,接言:“董事長談增烈,正是家父。”
“好嘞,一定給您辦妥。”車夫喜上眉梢的,這一高興就不免要賣力氣來討好客人,可再一細想,方才明明不讓追得太緊,便又壓了壓步子。
隻見冷秋月的車子靠了路邊拐彎,談三爺的車夫先加緊追了幾步,然後在拐角處略做停留。
談三爺一邊跳下車,一邊低聲交代:“不要讓人發現。”
接著,他一人向後走,車夫拉起空車就是一通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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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早早回了家的宋玉芳,一進屋就急著問王嬸要了方子來看。
“心脾兩虛、肝氣鬱結。不是大病症,靜養即可。”宋玉芳安心地笑了笑,將方子還給王嬸。
“小姐還會瞧方子呀?”王嬸的語氣有些驚喜。
宋玉芳謙虛道:“其實我爸比我還懂呢,那些科舉秀才閑下來都會看醫書的。不過如今呀,這種結論太多、理論太少的東西,都快不時興了。依我說,取長補短才好,非要爭個高下也沒意思。”說話間,便已走到宋太太床跟前站著。因為還未脫下外衣,她也不敢再走上前了。
宋太太撐著身子坐起來,取了一個被服靠著當迎枕,口中說道:“其實我也沒什麽病,就是這口氣兒啊,不知怎麽的,就是……”說時,皺著眉頭,拿手揉著胸口,“好像一呼一吸都要費很大的勁兒似的。”
王嬸替宋玉芳去了外衣,宋玉芳往床前坐下,答道:“你老人家的心也該放寬些了,別總是東想西想的。雖然你是在幫我,但是我跟爸置氣,是咱們倆的觀念衝突,你犯不著卷在其中。”
原來,自從宋玉芳避到安徽會館之後,宋太太整日整日地和宋子銘爭執。有時是為女兒的事,有時又不是。
宋玉芳對此,有愧疚,同時也知道,有些爭吵是年年這時候都會來一次的。越是隆重的時刻,就越容易暴露夫妻間的矛盾。很多時候,他們隻是欠一個導火索。即使宋玉芳不躲出去,也有別的事會引爆她的父母。
所以,每回新年一過,宋太太的身體總會出狀況。
在舊眼光看來,並不覺得這是個問題,一句床頭吵床尾和,就可以把盲婚啞嫁的悲哀裝點成一種生活情趣。更悲哀的是,像這樣的舊式怨偶,這條胡同裏乃至全國上下,簡直數不清有多少。
隻聽宋太太負氣道:“哼,我怕提起來讓你臊,一直也不敢多說,你倒上趕著來討我的罵。你也是少見的倔驢脾氣了,我都說了,你爸的毛病由我來治。你倒好,大過年的上老師家裏團圓去了。我說你們父女倆呀,擱我眼跟前待一天,我這氣兒就一天不能順。”
剛把宋太太的可憐之處想了一遍,她卻又亂撒一通氣。
宋玉芳便也有些不悅,想也沒想就頂了一句:“誰讓你記掛了。”隨即望著母親的病容,又是一通心軟,忙改口道,“我是說,我走我的,不管你們誰有氣,都把賬記我頭上得了。誰又讓你逮著我爸,從揭開紅蓋頭開始,一直把賬算到今天呢?”
“還不是你鬧的!”宋太太氣鼓鼓地翻身向內。
王嬸端了剛煎的藥進來,一直拿眼神苦求宋玉芳少說兩句。
宋玉芳嘟起嘴,接了藥碗吹了兩口,拿起調羹撥了幾下藥湯,口中嘟囔著:“真不知道你這算愛我呀……還是愛我呀。”
“太太,把藥喝了吧。”王嬸彎著腰,輕搖了宋太太一把。
宋太太歎著氣,轉過身先不喝藥,而是對著宋玉芳大發感慨:“你也不過是個孩子,我懶得跟你較真。等你也有了孩子,你就懂我為什麽患得患失了。”
這“患得患失”四個字,用在這裏雖然有幾分勉強,究竟也是一句成語了,對宋太太來說已然不易了。宋玉芳瞧見床頭有本鼓詞,看來母親能認的字也多起來了,嘴角便不由微微一彎。
宋太太接過碗,喝了一口藥,見女兒還在笑,心裏就有些自卑,厲聲道:“笑什麽,我不配說成語呀?”
宋玉芳聞言,心裏自也是不痛快,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你老人家就這點子脾氣不好,總愛歪派人家,怨不得……”後頭剛要跟上一個“爸”字,又趕緊咽了下去,“怨不得我總跟你過不去!我在行裏的差事就屬於受委屈的,出去見客戶,甭管是什麽日子,都要帶著十二分的笑臉。回到家還得接著陪您的小心,那我還不如住到公寓裏去呢。”
宋太太聽罷,眼珠子睜圓了,借著燈光細看宋玉芳的表情,料想她大概又為掙錢而受氣了。這種時候,當媽的氣性再大,也會把態度軟化下來的:“你呀,把笑臉都給了旁人,回到家,就拿冷臉對著我。”
宋玉芳見母親的眼神柔和了不少,便又坐了回去,沉吟道:“媽,我知道。我有些地方做得未必妥當,可我也有苦衷的,工作不好應付,尤其是社會上看不起我們女人工作的人太多了。我就是拚上我渾身的幹勁和熱情,都擋不住現實向我潑的冷水。”
“我知道你難呐,所以我才一門心思要給你找捷徑啊。”宋太太順著話茬,又扯開了議論道,“你當初不聽我的話,不在該低頭的時候低頭,吃了虧自己還不知道呢。我告訴你吧,鄂老太太要添重孫媳婦兒了!”
“哦。”宋玉芳應著聲,毫不關心地撇了撇嘴,以示不幹己事。
宋太太瞧她那沒心沒肺的樣子,心裏一股怨氣直衝頭頂。再一想,為著自己的身體,也為家裏能消停一陣子,似乎不必要深究下去。況且在宋太太看來,等宋玉芳真的成熟了,也會為此感到懊喪的。因此,並不很把情緒表露在臉上,隻是半真半假地嗔了幾句:“也怨不得咱家那事兒精老太太不高興,你小孩子家家的,實在是眼皮子淺!撿了芝麻丟西瓜,你知道嗎?一心就知道工作、工作,工作能給你幾個錢?你到那家做了少奶奶,不單能工作,還有花不完的銀子,人家興許還能給你弄個小官兒當當呢。”
宋玉芳則以為婚姻事關終生,沒有那麽輕巧順利的道理,便就冷哼道:“這麽趕著辦喜事兒,有沒有鬼你能知道啊?”
宋太太心道,自個兒讓一步,倒讓她的氣焰上來了,果然是不能太縱著了。就把臉沉下來,怒氣衝衝地說道:“人家那是孝順,是聽話!你就是不聽話這一點,總也長不大。”
宋玉芳輕笑一聲:“你去翻翻字典,‘話’這個字完全是中性的,有好話也有歹話,因此聽話也是個中性詞,並不是什麽優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