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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
“還是京鈔的問題,雖然已經恢複兌換了,但更致命的信任問題並沒有得到緩解。別看報上對咱們抗命一事大加讚賞,可讚歌都是虛的。經過這一折騰,儲戶都是能跑則跑。其實早先,江蘇那邊的同仁就提出過,兌可以,但不能盲目地實行開放,而該取限額兌換的方式。否則以咱們的儲備,接下去隻能是……”說時,何舜清舉了一根指頭比在臉跟前,“或許就是這幾天內,我們不得不限定一人兌一塊,每天的上限大概隻有四萬。如果早先就能取保守的方法,現在也不至於用這麽苛刻的法子再來彌補。你想啊,這個消息一旦發布,我怕是你們幾個業務員不必也不敢出門的,就專在銀行裏維持秩序吧。”
談到工作,宋玉芳心裏的雜念一下盡散了,隻管去想如果消息屬實,自己該怎樣麵對老主顧,又該如何去寬他們的心。
何舜清又道:“我說這個是不是讓你掃興了?”
宋玉芳便搖了搖頭:“就算掃興,也得去麵對呀。”
接下去,兩個人幾乎把一次約會過得像是秘密會議。
在東興樓裏議論半天尤嫌不夠,到了電影院還是咬著耳朵,說來說去都是京鈔問題。從袁世凱在日的濫發,一直談到被通緝的梁士詒。再聊下去,恐怕就要牽涉具體的賬目了,何舜清這才打住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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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禮拜之後,何舜清所言果然應驗。
禮拜五又是一次全行通宵達旦的加班,一切仿佛重回幾個月前,經曆停兌令的危急時刻。當然,新晉的練習生除宋玉芳而外,對此並沒有更深入的體驗。
翌日,顧太太催著顧華趕緊上中國銀行找他的兩個學生去。
宋玉芳也覺難見恩師,一直地縮在大廳的角落裏,低頭絞著衣裳角。
顧華望著亂成一鍋粥的大廳,卻是一笑而已:“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時局如此,你們這樣的小業務員難道還得替拿腳做決定的官老爺們背黑鍋嗎?”
“老師,真要都像你這樣想就好了。”傅詠兮拿著帕子,一路擦著她的西裝就過來了。
這已經是她第三回被客戶潑茶了,實在是沒有幹淨製服可換了,隻得將就。
顧華歎著氣,點了點頭,道:“你們也得理解理解,我是你們的老師,難免會多心疼學生一些。別個倒不是這樣想的,人家隻關心你們拉業務的時候,說得天上有地下無的,這會子卻提不出錢來了。誰家裏不是上有老下有小的,這年頭工作又難找,找到了也未必發得起薪水,好容易攢下一點錢,轉眼又成了泡影。哎,這話真說不得,一提起我就犯心絞痛。”
傅詠兮冷笑一聲,喋喋不休地抱怨道:“別的話也罷了,隻是我們出門談生意可沒有說得那樣好。真要編了瞎話去哄人,我們掙的錢保管是眼下的好幾倍。倒是那幾個素日最會說話的,今兒都腳底抹了油,不知道借著什麽名目出去躲事兒了。難為我被選作代表,一一地向大客戶去道歉。上頭說什麽,畢竟是議員的女兒,實在不行亮出家世來,或者也不敢對我怎樣胡鬧。這時候倒想起我特殊來了,但我在銀行裏算老幾呀?有的人可是舉著陸軍部的旗子進來的呢,找他們來解釋,豈不更有威懾力?”
宋玉芳看她氣性上來了,少不得要勸她回去:“得了,你再要說個不了,準逃不開擅離職守的罪名。氣歸氣,事情卻拖不得。銀行也譬如是一個人,就算腦子有點兒病,可嘴巴還得吃飯,腳還得走路,手也照舊得做事。”
顧華看她們這樣焦頭爛額的,也不便繼續追問什麽。既然自己已經照夫人的意思來過一趟了,總算回到家裏也有個交代了。顧太太縱然不滿,但見丈夫臉色難看,也不便繼續追究。
稍晚些時,馬四平也怒衝衝地來了,恨恨地拍著大腿直嚷:“我當初就不該一時腦熱,來信這個勞什子zheng府!我就該找個和尚廟,給菩薩塑個金身。迷信就迷信,封建就封建,總比這種打著文明旗號,幹強盜事兒的斯文敗類好得多。不過,有一點我倒是錯怪了,他們並沒有舉什麽文明旗,實際就是兵痞而已,連一身禽獸衣裳都懶得穿了!”
宋玉芳心裏早也想著呢,最對不起的人就屬馬四平了。人家是不圖錢不圖利,隻要這錢能花到該花的地方去就好。換個立場去想,誰能真的把該幹實事的國債,當作香油錢那樣,任由其有去無回的呢?
“馬老爺,我們……您再等兩天,誰都有個三窮四急的時候。按西洋曆法,這都近年關了,許多業務往來該結賬了,我們一時之間……”
馬四平見不得她這編謊的為難樣,喘著粗氣,一手錘著胸口,一手連連搖著:“閨女呀,挺好的一個人犯不著替那些斷子絕孫的狗東西圓謊。”
跟來的長班勸了好久,馬四平才又道:“罷了,閨女,卻也不怪你,誰不是為口飯呀。得了,我回去了。就當是路遠迢迢來這一趟,半道啊遇上山賊,搶了一萬大洋吧!”
宋玉芳聽了,心裏更不是滋味。她是清楚的,自己是為自己的一口飯在奔波,馬四平卻是惦記著窮人的那口飯。讓這樣的人灰了心,難保就會有一大片的好人受了“教訓”,往後都不敢再伸援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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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局麵下,唯一顯得輕鬆些的人是沈蘭。
她所在私密業務櫃台,不管設立的初衷如何,實際操作起來總會成為一個灰色地帶。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錢,都匯到這裏來。雖然,間或有幾個人來追究限兌的事情,但更多的人並不敢冒然前來。
管理層似乎也知道這一點,因此不能讓沈蘭這個培訓班的精英太清閑了,臨時加派了一些走賬方麵的任務給她,也給她放了一定的權限。這麽做也是為的把程序弄得複雜一些,多設一道關卡,就能多絆住幾個預備提錢的客戶。
不過,這樣做也隻能擋住普通儲戶罷了。
袁平熟知行內各部門的動向,匆匆忙忙趕來把辦公室的門鎖上,遞過去一張取款單,命令道:“密斯沈,幫幫忙吧,這筆款子要你的簽名。”
這樣的事情,今天已經發生過無數次了。各級科長、主任、經理,甚至不乏某某董事的家眷,都要求特事特辦。
沈蘭不免暗歎了一聲,接過來一看,眼珠子幾乎都要掉出來了:“袁少爺,袁大少爺!你這是見不得我好?”
袁平冷笑了一下,不慌不忙取出雪茄來點上,抽了一口才道:“外頭人都忙,我……”
“我也忙得很,就是不忙我也不能幫你。一人兌一塊,是上頭通知下來的。你現在拿著巨額單子要我簽,簡直是不想讓我活著。”雖然開了不少眼界的沈蘭,已經不像初入行時那樣,為闊人的巨額存款誠惶誠恐至極,但袁平開出的數字實在超過了她的承受範圍。
“你可看清楚了,我是要換英鎊。限兌的是京鈔,與我什麽相幹?”袁平隨口說著,便吐出一個煙圈來。仿佛自己的要求,也是如煙般的輕巧。
沈蘭將自來水筆拍在桌上,憤然道:“你還振振有詞了,正是英鎊才大大的糟糕呢。雖然眼下的亂局是國內財政的問題,涉及限兌也隻是京鈔而已。可庫裏到底還有沒有儲備金,你這樣的大人物應該比我這種小人物更清楚!到時候這一單查下來,我簡直……”
袁平則故意裝傻:“對不起,我對你說的這些,既不明白也不想明白。要不這樣吧,事成之後……”他適時地掐了後頭的話,隻管舉著三根手指不停地搓著。
沈蘭從鼻子裏哼著氣,起身就想走。
見她無論如何都不肯合作,袁平隻得使出最後的下下策,從西裝內側的口袋裏迅速掏出了一柄槍。
毫無防備的沈蘭,覺得太陽穴上被什麽金屬頂了一下。回頭一瞥,頓時臉色煞白。
槍口直直地戳著她的額角,使她不自覺地抬起雙手表示投降。
袁平冷笑著默念一句“果然還是槍最好使”。接著,往後退了一小步,留出一點距離,拿眼神示意沈蘭回到位子上。
沈蘭雙腿顫個不住,仿佛是走在臘月的冰河裏,渾身上下一點知覺都沒有。她極力地克製自己的情緒,說服自己必須要保持冷靜。這個時候的銀行,因為狀況太亂,裏裏外外早有一班帶槍的兵守著。因此,袁平是不敢開槍的,一旦背上了一條人命,他決計不能輕易就脫身。
可不管道理是怎樣地淺顯,麵對無眼的子彈,恐懼依然隻增不減。
“拿去吧。”沈蘭在取款單上留下一個歪歪扭扭的簽名,艱難地把單子往外送了送。
袁平是知道的,光靠這個還不足以取到款,因此並不放下槍,而是脫下外衣罩在手臂上,示意沈蘭跟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