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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舜清這才轉過身預備回去,卻不料迎麵瞧見宋玉芳就在人群當中站著。他心頭忽然生出一種莫名的焦躁,似乎對於此種情景下的對視感到很慚愧,甚至莫名有點惱火。
因就無暇去顧及別的,低了頭快步離開。留下一堆人,竊竊私語地議論著他。
冷秋月在宋玉芳的耳邊喁喁地說了許多,可宋玉芳心裏亂到根本聽不全任何一句話。
幸而銀行的工作實在節奏太快,尤其是對外的櫃台。儲戶往大廳裏一站,大家連喝水的空檔都沒有,更何況是閑談呢。
宋玉芳抬頭一看落地鍾,就趕緊催著冷秋月穿上大衣,她們還有一位重要的客人沒有去拜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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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走到西單牌樓時,就聽見傅詠兮的聲音順著風一路送進耳朵裏來:“密斯宋,等等我。晚半天要上哪裏跑業務呀,怎麽不帶著我?”
回頭一望,傅詠兮坐的人力車已經追過來了。
宋玉芳吃了一驚,回頭看看冷秋月也是一臉摸不著頭腦的表情。
兩個人同時指著傅詠兮道:“你不是……”
“是什麽是呀,那個佟慧怡不知道抽什麽瘋非要調崗,還指名要坐女子專櫃,佟主任就讓我出來跑業務了。”傅詠兮說著,從車上下來,先讓車夫等一等,然後就向著冷秋月道,“對了,密斯冷你回去吧,佟慧怡點名讓你當她的助手呢。”
冷秋月登時就不服氣了,口吻有些不忿:“還助手呢,我就沒聽過櫃員還有助手的。再說了,忙又怎麽了,行裏有那麽些個練習生,專被呼來喝去的。我看就是找我去幹活,她在一邊幹看著。”
“民不與官鬥啊!”傅詠兮抬高了嗓門,雙臂一抱,掀著上唇直哼哼,“她倒會惡人先告狀,話裏帶刺地說我喜歡擺譜。其實我不過一個小議員的女兒,在她這位銀行世家的嬌小姐麵前,又算得了什麽呢?”
冷秋月再一想,雖然給佟慧怡當丫鬟不是個好差事,但是至少不用風裏雨裏地跑了,這倒可說是禍福相抵了。因就抿了一下笑,向二人告辭道:“那我先回去了,省得遲了一步又要挨她說了。”
宋玉芳則是呆呆地在想,佟慧怡對何舜清有情愫確乎是事實了。偶爾撞見他們說話,盡管何舜清總是有些嫌棄,但那語氣仿佛是很熟稔的。由此看來,兩人並不是工作以後才認識的。哪怕不看這些蛛絲馬跡,以他們兩家的背景來說,早前就認識也是很順理成章的事。
就在她出神地分析著一些毫無意義的問題時,傅詠兮將手舉在她眼跟前揮了兩下,問道:“咱們上哪兒啊?”
宋玉芳魂不附體般地眨了兩下眼,然後才答道:“小翠芳給了我一張帖子,說是那家府上住的是一戶旗人。他去過那邊唱堂會,知道這家的老福晉藏的寶貝堆山填海似的。可是呢,幾個兒子心都不齊,想分家又怕提出來之後要挨訓。於是乎,各房兒女表麵看似孝順,其實那是想盡了法子哄好了老太太,趁她還沒回去先多撈些賞兒。老太太呢心裏明鏡似的,就想了個主意,把寶貝都換成了金條,壓在床底下天天盯著。你說這哪兒成呐,要出了個家賊,不就便宜外人了嗎?老太太的意思是要租個保險櫃,又覺得不管這事兒交給哪房兒女去主持,都要吵起來。托親戚呢,到底是舊時的體麵人家,十分好麵子,怕人背地裏說她家的閑話。最後沒轍兒了,反而去向小翠芳打聽。”
傅詠兮隨之一歎:“樹倒猢猻散,這種事兒最使人心疼了。”
宋玉芳也是不住地點頭,她又想到自己的家世。兩下一比較,似乎有異曲同工之處,都是分家鬧的。一個是把錢全換了寶貝,一個是拿寶貝換了錢;一個巴不得甩掉兒女,一個卻不肯承認大家庭已經維持不住了。
怎麽能不叫她為之感慨呢?
“姑娘,您還走嗎?”
“走走走,這就走。”傅詠兮對著等了許久的車夫一笑,又轉頭向著路邊攔車。
她的手剛一抬起來,宋玉芳就急急地拽住,拉到一邊低聲問道:“坐車去呀?”
看樣子,宋玉芳是想走著去。
雖然知道她儉省,但這一方麵似乎省得有些過度了。傅詠兮不由好奇:“咱們外出跑業務的,不是每月都有交通津貼的嗎?”
宋玉芳卻未雨綢繆起來:“咱們連每個月最基本的薪水,都要短那些男練習生兩塊錢。萬一到了發津貼的時候,人家跟你說沒有……”
“那就我請你坐吧。”傅詠兮笑著將她往車上一推,握了握她冰涼的手,“你看這風大的,靠你兩條腿,等走到了地兒,都凍得說不上話了,還怎麽談業務呀。”
宋玉芳並沒有堅辭,便叫車夫拉到豐盛胡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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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翠芳介紹的這戶人家姓“鄂”,祖上是武將,聽意思大概曾經風光得了不得。不過,曾經的光輝,放在而今盡是煙雲,甚至於是負累。
鄂府的門房見有人遞了名帖進來,就依照規矩,先請了她們在外客廳喝茶。
客廳的兩邊,各有一座高高的紫檀木博古架,上頭放著不少的玉石古玩。傅詠兮走到右手邊的架子前,伸手在半空頓了頓,到底也不敢拿起來賞玩,怕被門房見了不合適。轉過頭喚宋玉芳過來瞧:“這雕工,可真是好極了!”
這時,門房過來招呼道:“二位姑娘,我們老太太請裏邊坐呢。”
兩個人又跟著上了內客廳,這裏的陳設就相對簡單些了。
趁著鄂老太太還未過來,宋玉芳裏外裏都望了一望。她抬頭瞧見由頂上垂下來的幾盞宮燈,外頭籠了畫著翠鳥的紗,裏頭卻是燒成蠟燭樣子的紅燈泡。便叫傅詠兮也抬起頭來看。
傅詠兮卻對牆上掛的鬥方來了興致:“這字兒好在哪兒,也值得掛在這兒?”
宋玉芳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正見鬥方上寫著“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九個字,筆力簡直有些讓人無從評價。
“你數一數每個字的筆畫。”
傅詠兮照著做了,答道:“都是九筆,嗯……還正好是九個字。”
宋玉芳又道:“聽人說,這是宮裏的老規矩,每年冬至之前,宮裏都會賞給各府的福晉這樣的九字消寒圖。冬至起,每天填上一筆,一個字畫完就是過了一九。畫完了九九,春天就到了。”
傅詠兮恍然大悟道:“那我知道了,我見過有人家用的是九朵九瓣的梅花,每天染紅一瓣。普通人家掛的就更簡單了,隻九九八十一個圈而已,等畫完了冬天也就過去了。”
宋玉芳點著頭,又往四圍瞅了一眼,見沒人在此才附到她耳邊,低聲說道:“我想呀,或者老旗人在乎的是皇宮裏的體麵,賞下來的大概是皇帝禦筆。去年畫的一直掛到現在,等賞了新的再換。這樣一來,造訪的客人不都知道這家人是受皇帝榮寵的嘛。”
傅詠兮捏了捏她的臉,戲謔地一笑:“也隻有你這個旗人格格懂得這樣多了。”
宋玉芳便皺著鼻子反駁道:“擱在前清,我也不過一個包衣奴才罷了。你這樣的文明小姐,怎麽也愛拿出身來戲弄人了?”
說笑間,隻聽廊子上有人說著“老太太當心腳下”,正往這邊過來。
宋玉芳趕緊拉著傅詠兮循聲迎上去,蹲了個禮,道:“請老太太安。”
傅詠兮也跟著照做了。
鄂老太太眼中含笑,一直地點著頭望著她二人。又叫她們坐下,又叫人上茶。
椅子上鋪的是紫色緞子繡墊,坐下去軟軟的。
鄂老太太抿了一口茶,問道:“聽口音,二位姑娘都是北京人吧?”
傅詠兮連說是的。
宋玉芳笑得粲然,跟著接言道:“聽姚老板說老太太您是有福之人,都五世其昌了。我今兒見了倒有點不信呢,這樣耳聰目明,身子骨又硬朗,哪兒像啊。”
“這丫頭我喜歡。”鄂老太太聽人誇她年輕,笑得一雙眼都眯起來了,扭過頭去向身旁的一位年輕媳婦低語,“一會兒給賞。”
年輕媳婦就笑著點了一下頭。
傅詠兮聽在耳裏,衝著宋玉芳偷偷做了個鬼臉,大抵是在笑這位老太太心裏還裝著她大清國的禮數呢。
宋玉芳則示意傅詠兮端著些,別叫人瞧了去。
鄂老太太回過頭來,接著說道:“是北京人我就放心了,就是上了你們的當,也有個老窩在,不怕找不著人。”
傅詠兮取出銀行的業務單,雙手奉上,笑道:“老太太,其實保險櫃租著是散錢的,您要是存著,興許還能掙錢呢。”
鄂老太太微閉了一閉眸子,一副見慣了世麵的樣子,忙擺手回絕道:“兵荒馬亂的,有命掙未必有福氣花。我不信那個,就給我找個大櫃子得了。你們可得藏得嚴嚴實實的,放進去是什麽,取出來還得是什麽。少了自然是不成的,多了我也未必樂意。”
看樣子,別的業務是推銷不成了。傅詠兮胳膊一彎,預備將單子收回去。
恰是此時,宋玉芳起身向前走了一步,搶過那張單子,一麵笑著再一次遞了上去:“一定給您藏得嚴嚴實實的,您就把心揣肚子裏吧。至於這個小單子呢,也不是向您拉生意。老太太您看,您府上世世代代都是飽讀詩書的。又有留洋的小少爺、小小少爺,不定哪天又出個官費生。這留洋在外呀,袁大頭就使不著了,得換成洋人的錢。怎麽個換法,單子上就有。您還是把東西留下,總有使得著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