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辦完,何舜清回到辦公室,看見孫阜堂原來一直站在窗邊盯著。
孫阜堂就問他:“既然能想到這個主意,早幾天就叫小桂香來一趟也是一樣的。”
何舜清搖頭解釋道:“吃堂子飯的,我信不過。”
孫阜堂明白了他是思慮周全,對於這個計劃,也就更為放心了。長舒了一口氣,繼續說了些別的事情。
門被叩了幾下,打破了二人的交談。
何舜清走過去轉開了門把手,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才回頭低聲道:“孫老,是陳副總裁來了。”
副總裁陳偉甚至來不及打個招呼,就從門縫裏硬是擠了進去,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說道:“孫老,停兌辦法已經變了,海關、鹽務、鐵路這方麵的鈔票準許照常兌現。所以您看,商股聯合會一方麵……”
孫阜堂抬起一隻手,無力地搖了兩下。
何舜清會意,微微頷首,輕輕地退了出去。
不等陳偉說下去,孫阜堂勉強坐直了身子,手指點在桌上,兀自問道:“增稅、借債、發行紙幣。除此而外,袁世凱還有別的法子來解決財政竭蹶的問題嗎?”
陳偉那一肚子遊說的話,隻得暫且按下。搖著頭往椅子上坐了,大大地歎了一口氣:“增稅,信不過地方zheng府;借債,信不過中央zheng府。”
孫阜堂見他什麽都明白,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說下去了:“我不是不想理解你兩邊調停的心思,可是眼下的危機靠互相理解,就能安然渡過去嗎?我看,還是趁著停兌的事情緩和下來了,再集中地點一點現銀吧。這次風波,不能就這麽簡單地認為是平息了。”說時,複又起身走到窗邊,呆呆地望著剛剛換新的銀行大門,忽然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我看還是叫人雇個修門匠吧,或許未來幾個月裏,我們還是很用得上呢。”說罷,將背一挺,拿起衣架上掛著的大衣,一路披上,拿起手杖就要出去。
“孫老,您預備去哪兒?”陳偉疾步跟在後頭問道。
孫阜堂並不停下腳步,抖了抖大衣,振了振精神,中氣十足地答道:“去找總統,找總理,找財長!要是中行沒了,我就替他們去當保鏢,好掙幾個棺材本。”
何舜清聞言,眼皮子跳了幾下,不等站穩就踉蹌著追了出去:“娘舅,我也去……”
孫阜堂慢下了腳步,轉身把何舜清歪掉的領結正了正,低聲問道:“你知道你為什麽不需要從底層一步一步地曆練上來嗎?”
何舜清挺了挺背脊,吸了一口氣,抿了一下唇:“因為您身邊沒有自己人。”
孫阜堂重重地一點頭,用勁拍了拍他的肩膀,退後一步,一臉嚴肅地吩咐道:“那就留下來,做自己人該做的事。”語閉,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望著他離開的背影,何舜清忽然生出感慨來。在這個地方工作一年多了,從來都沒有發現過,原來總處的走廊這麽窄、這麽暗,又這麽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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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驚魂未定的宋玉芳,心裏始終是惴惴的,有些坐不定。
車子開到西湖營的一家綢緞莊,常叔請宋玉芳下車,進去選了幾匹料子。
宋玉芳發現自己被帶到了前門一帶,格外害怕遇見什麽熟人,把大衣用力地裹了裹,再壓了壓帽簷,想把整個人都藏起來。
到了付賬的時候,常叔就提醒宋玉芳,之前何舜清給的那個空白信封裏裝的是鈔票。
宋玉芳點點頭,閉了眼沉住一口氣,盡力控製雙手不打顫,把口袋裏的東西交了過去。
掌櫃的接過來,也不翻開來看票子的數目,點了點頭就收下了。
宋玉芳見他們這樣秘密地辦交涉,對常叔有些另眼相看。這位司機大概不是個尋常做工的,是能交托要事的一位心腹。
回到車上之後,常叔又載著宋玉芳往新街口方向去兜了一個大圈子。
宋玉芳認為,大概那信交出去了,事情就算完成了。被一種不具名的緊迫和恐懼纏繞了半日的她,前後左右地動了動筋骨,放鬆了一下身子。
歇了片刻之後,她的思維漸漸清晰了起來。回憶過整件事情之後,愈發地覺得,自己今天幫的恐怕不是一個小忙,甚至是涉及了機密。
以這樣的關係來說,向常叔探聽些消息,他應當不會拂這個麵子。
想定了主意,便就試探起來:“那個,常叔……報紙上說的停兌令,您清楚嗎?”
常叔的眼眸往後視鏡裏一望,然後開門見山道:“宋小姐,我大概知道你想問我什麽。我因為給老爺和外少爺開車,沒少碰著問我這事兒的人。實話同您說,我們老爺和外少爺,都是再好不過的人,也沒那麽多彎彎繞。他們兩個根本就無心政治,隻想實踐他們心中那套現代銀號的新辦法。多的呢,我不能說,也未必學得了那個舌。”
“我懂了。”宋玉芳蹙眉沉吟著,往前傾著身子,迫切地問下去,“但是,他們會遇上很多困難吧?”
常叔笑了笑,點著頭表示同意:“那是自然的。不過宋小姐也不必擔心,他們都是最本事的人,總能有辦法的。當然了,如果宋小姐能擺出一點倨傲的姿態,安安穩穩地靠在後座上,就像官太太那樣地神氣,他們的麻煩就會少一些。”
宋玉芳先是不明白這話,往深裏一想,便緊張了起來。她下意識地想往窗外看,是不是有人跟蹤。但再一分析,自己此時並不是自己,叫人看見不就惹事了嗎?旋即躲了回來。
常叔見了,暗暗點頭,心道怪不得何舜清敢把這事情交給這位女學生,果然很有悟性。又笑著建議:“再把帽子壓低一些,對您自己也是有好處的。”
宋玉芳點頭不迭,依言而行。
等他們繞完一圈,天色差不多就暗了下去。
常叔把換好了衣服的宋玉芳送到了板章胡同,一看時候還早,又恰好是在前門附近,就順便繞到了胭脂胡同。在口上找了一個拉車的,給了他一趟車錢,讓把新買來的料子送到十號院子去,並告訴那家的堂倌,這是中國銀行何少爺讓從西胡營送過來的。他自己則帶著那套洋布衣服,接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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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宋玉芳趕緊地關上了街門,捂著狂跳的心,靠著門大喘氣。
積壓已久的恐懼加倍地卷土重來,使她不自覺地嗚咽了一聲。
事情發生時,好奇心勝過了一切,似乎很無畏。但事情過去了,她才後怕地想到一句知人知麵不知心的話。
好在老天保佑,現在總算平安地到家了。
這時,廚房裏傳來了宋太太的聲音:“你怎麽沒捎個信兒就回來了?”
宋玉芳趕緊站直了身子,拿手梳了梳頭發,走過去挑開了門簾子。
隻見宋子銘提著一個小包袱站在廚房裏,一身的風塵,想必也是剛到家。
宋玉芳便向裏說了一聲:“爸、媽,我回來了。”
宋子銘衝她微微頷首,然後從兜裏掏出了錢袋,又對宋太太道:“昨兒學校發了頭兩個月欠下的薪水,我怕家裏口糧不夠,就急著先送回來了。”
宋太太接過來一打開,默然數了數,臉上瞧不出高興或不高興。又朝宋玉芳看了看,努著嘴問宋子銘:“對了,你看見閨女寄給你的信沒有?中國銀行招女職員,她上禮拜去考試了。”
宋玉芳見父親朝她一望,也就默然地點了點頭。
“看見了。”宋子銘撂下包袱,給自己斟了一杯茶,並未對此事表達太多的看法。隻是向著宋玉芳揮了揮手,似乎有話要單獨對宋太太說的樣子。
宋玉芳點了一下頭,先去屋裏放下書包。又看了看弟弟宋津方正在寫的作業,眼睛不時地偷往廚房的方向張望。
有句話,夫妻是前世的冤家,用在她的父母身上大概再合適不過了。她回憶著宋子銘剛才那股欲言又止的樣子,實在有些不放心,便就輕手輕腳地走過去,隔著牆偷聽裏頭說話。
“我隻請了兩天的假,明兒下午就要走的。要不……明天上午,我們一家子一起去大木倉磕個頭吧。”
“我就不去了,問三叔借錢的時候早磕過了。”
隻這樣兩句話,宋玉芳心裏什麽都明白了。無非是宋子銘認為從親戚手裏周轉了幾個現洋,難關過了自然要去道謝的。加上老太太住在那頭,就該順便給老人家問個好。可是,宋太太已然吃過一肚子的話了,哪裏還肯去第二趟呢?
宋玉芳擔心固執的父親又要喋喋不休地纏著宋太太非去不可,就趕緊掀了門簾進去,解圍道:“爸,就咱倆去吧。我看,津舫也不必請假了。學期也過半了,再不盯著他用心讀點兒書,成績單又該不好看了。”
宋太太從水缸裏舀了水在灶上燒,嘴角抿著一抹會心的笑容。
宋子銘沉吟了半晌,便就默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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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事情攬在自己身上的宋玉芳,當好漢時那叫一個正義凜然,真到了第二天站在老宅門口時,倒又膽怯了。
宋子銘走了幾步不見她跟上來,就快步折回來埋怨了一句:“挺大個人了,走路拖拖拉拉的,什麽樣子!趕緊地,門房都進去報信兒了,咱半天都不進去,問起來怎麽說呀。”
宋玉芳扭了一下身子,老大不情願地向裏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