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辛還在仙界的時候,火狸鼠大多時間都待在離人穀中,有次他突然找到老蝙蝠,畢恭畢敬地問道:“老爹,有個關於修行的事情,想向您老請教”
老蝙蝠略顯驚訝地看了他一眼:“你想修行?年歲大了些……有什麽不明白的就問吧”說著,老爹把身體坐直了些,一臉大包大攬地神情,火狸鼠江湖出身,老爹可不覺得他能提出什麽難住自己的題目
火狸鼠趕忙道謝一番,奉上一杯香茗,開口問道:“蜀藏前,三個怪人鑽進坤蟲肚子,按道理說,既然是結伴而行,三個人的本領也不會相差太多,您老覺得,為啥就三塊石頭的主人第一個就給死了?”
老蝙蝠差點把茶杯摔地上去,翻起怪眼死死盯住火狸鼠,想從對方表情上分辨,他是真心請教,還是拿自己開心來了……
火狸鼠被老爹的眼神嚇了個哆嗦,也不知該怎麽解釋,抖著嘴唇繼續道:“晚輩是覺得是有個想法…五行相克,厚土鎮水,三塊寶石的主人,會不會是個水行高手,所以他最受不了坤的土性,不等蟲子化蝶就死了?”
老蝙蝠咳了兩聲,這種可能性倒也不是沒有
三兄弟都是中土奇人,不管是不是水行修士,敢鑽三裏坤肚子,在之前就肯定會有過完全準備,不過也可能齊福覺得自己準備得足夠充分了,可還是低估了三裏坤的土行烈
老蝙蝠不置可否,徑直問道:“你怎會想到這個?就算三塊石頭的主人是修水的,又怎了?”
火狸鼠的神情立刻興奮了起來:“我聽梁三爺提過,當年十三蠻之中,有個人會發動冷眼寶石……”
梁辛第一次造訪離人穀的時候,遭遇卸甲祥瑞強攻,那時大祥瑞白狼曾提起五百年前,十三蠻與謝甲兒的那些往事,十三蠻中的老三飛沙,靠著還原‘冷眼’記錄下的影像,這才弄清了那一戰的真相
事後梁辛曾經轉述給火狸鼠等同伴
對修真道上的那些破落事,火狸鼠全不在意,真正讓他感興趣的是,飛沙是如何還原‘冷眼’的……飛沙施法的過程,白狼隻是一帶而過,但是這其中有個細節,被火狸鼠牢牢記在心裏:冷眼中記載的影像,最終被還原到了一片巨大的瀑布水幕上
三塊石頭同宗同源,還原的方法不會相差太多
再加上石頭主人是水行修士的推測,火狸鼠對還原長舌的新想法新靈感就是:水
所以現在他才會抱著石頭跳進猴兒穀深潭……
梁辛哪知道這些緣由,雖然不太以為火狸鼠真會‘開心到投河’,不過也還有點怕他真失心瘋發作,也跟著跳進水潭把他撈出來了
火狸鼠被潭水泡了泡,倒是清醒了許多,把自己對長舌的這些新想法,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梁辛聽得似懂非懂:“水的話…澆水?衝水?放水裏煮?又或者……”
火狸鼠笑著應道:“具體怎麽辦還不好說,先一樣一樣地試過再說吧!”
梁磨刀自然沒有異議,但猴兒穀的水潭事關重大,不太好拿來試驗石頭而苦乃山綿延數千裏,其間有的是溪潭水澗,有的是地方可用,梁辛請了兩個天猿大妖幫忙,帶著火狸鼠去找有水的地方做實驗,同時代為保護火狸鼠與石頭
葫蘆老爺聞訊之後,又特意請到山中的一個修煉水行的妖王幫忙,全權聽候火狸鼠的指揮
火狸鼠大喜,信心滿滿地帶著石頭,跟著幾個大妖出穀去了
隨後梁辛又恢複了報仇之前的狀態,日子過得閑散舒適,可是無論他如何開心歡喜,眉宇間總是凝著份鬱鬱小汐早就看出來了,本不想去說什麽,但是三天過來,他還是那副德行,小汐也就不再‘視而不見’了,找到梁辛問道:“報仇之後,卻不見你開心,為什麽?”
梁辛本來笑吟吟的,聽到小汐的話之後,笑容黯淡了些,過了一陣,才緩緩開口:“仇報了,但是報得不痛快,報得和我想得不一樣”
幹爹新喪時,梁辛就已經訂下了報仇的‘方略’,他想要在朝陽即將獲得‘畢生所求’之際,再去擊殺他,所為的,就是要朝陽也嚐一嚐什麽叫做‘來不及’,什麽叫做‘舍不得’
可是後來,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控製不說,朝陽也從賈添處獲知‘中土修行不過是個笑話’,梁辛根本就不知道仇人還有何所求,又何談讓他去‘舍不得’?
朝陽被從天劫中拖來拖去,又經曆了一個小世界無量劫,最後被三兄弟‘平分’,死得不可謂不慘,可梁辛還是覺得不夠……
梁辛長長呼出一口氣,聲音略顯淡漠:“與其這樣,還不如我第一次登上乾山的時候,就殺了朝陽來償命,又何必多讓他再活上好幾年”
談不到‘心結’那麽嚴重,但是無端端地讓朝陽多活了好幾年,梁辛總是覺得別扭,覺得愧疚
別說麵前是不善言辭的小汐,就是那個機變百出精靈古怪的小妖女琅琊,也找不出說辭來替梁辛開解
沉默了許久,小汐始終沒有再說什麽,她竟然有些走神了……直到羊角脆從梁辛頭上爬到小汐懷中,她才一驚而醒
梁辛隨口問:“在想什麽?”
“我在想…”小汐皺了皺眉頭,仿佛不知該如何去說自己的念頭,措辭片刻才繼續道:“將岸看到你現在的成就修為,應該會高興吧?”
將岸一生自負,對自己在土坤肚子裏收下的幹兒子,更是高看一眼如今梁辛身具嫦娥之力,成為邪道魁首,整個中土也沒幾個人能在他眼中,可整個中土又有誰敢不把他放在眼裏?憑著老魔頭的性子,見到梁辛今時今日的凶悍,一定會笑得合不螞說不定此刻他正在幽冥之中一丵手拍著個陰魂朋友的肩膀,另一丵手指向陽世裏的梁磨刀,得意洋洋道:“那小子,我兒子!”
見梁辛嗬嗬笑著點頭,小汐繼續說了下去,聲音很輕,說得也很慢:“那你有沒有想過,能有今天的成就,其實……和你最初對付朝陽的那個想法,是分不開的”
梁辛先是有些不解,而後再仔細想了想小汐的話之後,他愣住了
第一趟登上乾山時,戾蠱星魂就已經得到了雙份五步初階之力,有能力直接擊殺朝陽,可他要讓‘朝陽’舍不得……就是因為那次沒殺朝陽,才有了窺破麒麟陰謀的機會,才有了後來大海中的修煉其中前者成為他挖掘諸多真相的一個重要契機,後者則成為他日後再一步突破去提升的基礎
要是在追究一步的話,那次沒有直接擊殺朝陽,引出的事情,遠不止‘發現麒麟妖僧陰謀’和‘墮入大浩傷’那麽簡單!
從何家學到潛行從黎家得到一個高手與小蟒蛇禿腦殼的生死交情從海底拉出半條戾蠱紅船和軲轆島司老六胖海豹結緣……所有這些人物這些事情,都是因此而來而起
而這些事情,幾乎都在以後成為了某個契機,直接影響了梁辛後來的經曆!
如果當時就殺了朝陽,現在的梁辛會是個什麽樣子……天知道!
“讓朝陽早死幾年;和讓你成了今天的小魔頭,老魔君會覺得哪一樣更開心?”小汐嗬氣如蘭,不知是不是為了讓梁辛更開心些,她這幾句話是湊到梁辛耳邊說的:“朝陽晚死了幾年,義子卻由此成了天下第一流的人物,老魔君的在天之靈,會笑的”
汐勸解不了梁辛什麽其實不管朝陽怎麽死,什麽時候死,幹爹也回不來,‘報仇’這兩個字,永遠和開心痛快沒有半點關係吧
但是小汐的話,卻讓梁辛有了另外一層念頭,由第一次上乾山卻未殺朝陽而浮想開去……他琢磨的,是一個老朋友:小蟒蛇禿腦殼
在乾山岩洞中隨手救下小蟒蛇的時候,沒想到不久後自己就會落入大海,要靠著小蛇保護才能活命;沒想到蛇蛻能托著他,在大合漂泊大半年;沒想到有朝一日,蛇蛻會受到小蟒蛇的召喚,載著他們一起進入苦栗子和尾巴蠻把持的凶島惡海……這些,還隻是因為救下小蟒蛇而直接引出的事情
在這些事情之後,又引出了太多其他經曆:魔功突破;潮汐東來;半條紅船;凶島上殘存的神仙相;煉化三se木耳;發現青蓮小島;骸骨老兄的三件寶貝……一切,都來自——小蟒蛇!
救小蛇,一個‘無意而為’,卻讓所有的事情都變了樣子
梁辛突然想不下去了,因為再後麵的事情,幾乎就是個爆炸似的發展,一事引出下一事,下一事又引出無數事,永遠沒有結束,永遠也沒有盡頭
這隻是小蟒蛇這‘一條線’,還沒去算幹爹的‘那條線’,義兄的‘那條線’,師父的青墨的老叔的小汐的甚至黑白無常的羊角脆的……一條又一條線,而每一條線,或多或少都會引出些事情,所有這些事情密密麻麻雜亂無章,全無道理卻又理所當然地交織在一起,拚湊著積累著最終才有了現在的梁辛!
如果第一次自己大鬧乾山,早下山片刻,或者步子邁得稍大些不落進那個陷阱,就不會遇到來乾山偷寶石的娃娃幫,自然不會再去兩次探乾山,那自己就永遠不會認識小蟒蛇也學不到何家潛行術得不到黎家高手相助,那現在的自己,又會是怎樣?
如果開山破煞之初,小白臉千戶帶兵接管罪戶,老叔躲得遠一些,或許就不會被曲青石發現,認不出老叔的金錢斑,曲青石又哪會知道梁辛的身份,又何談三兄弟結義苦乃山中連串冒險?
幹爹,他鑽進土坤肚子等飛仙,就是個‘一時興起’,可最終卻成全了千年後的‘父子相認’
何止這些親近人,苦乃山司所中,葫蘆老爺留下四頭大猿保護三兄弟,結果四隻猴子自己跑出去玩,這才惹出四兄妹對抗乾山高手,這才有了梁辛引邪弓而射,這才引出了他煉化玉石雙煞的契機
甚至,二哥老曲家代代傳承的‘陽壽邪弓’,如果不是曲氏先祖無意中得到了這件殺魂聖器,也不會有梁辛後來的經曆了……
自己的無意而為,別人的無意而為,看似毫不相幹,可歸根結底,明明白白實實在在,所有的事情都那麽緊湊那麽精密那麽匪夷所思地咬合在一起,這才有了現在這個拉著小汐的手站在猴兒穀中說說笑笑的邪道宗主!
這是自己被影響,同樣,自己也在一個個不經意之間,影響了別人……
咕咚一聲,梁辛一屁股坐倒在地,臉se蒼白,他忽然覺得害怕,不是那種危機降臨時的恐懼,而是敬畏
敬畏這所有事情背後的主使,敬畏那個安排了這一切讓一樁本不起眼的小事漸漸醞釀漸漸影響最終掀起一場席卷天下的大風暴的無形之手
不是天道,不是造化,更不是什麽神仙凶魔,而是……命運?
命運吧?命運吧!
梁辛坐在地上,雙眼無神,嘴裏喃喃念叨著‘命運’兩字,小汐秀眉微蹙,俏臉上盡是不解,羊角脆則鄭重點頭,滿麵高深,一副都快能招來天劫的大智慧像
不可預估,不可思量,一切都無從捉摸,一切又都有跡可循,或許今天早出門片刻,一生都會因此改變而更重要的是,即便我永遠不曾‘早出門片刻’,在不知不覺裏,我還是被改變了……這是早就設計好的?還是撞大運似的走著瞧?
梁辛的腦子裏亂成了一團
汐等了一會,見梁辛還是坐在地上呆呆發愣,正想伸手去扶他,忽然‘咚’的一聲,不知從哪飛來一小塊土疙瘩,正打在她的額頭上
土疙瘩來得奇快,小汐沒帶著星魂,單憑自己的身法竟未躲開,好在土塊上未蘊力,打在頭上也不疼白衣少女回頭一看,扔自己的竟然是老蝙蝠
羊角脆本來都跳到地上,舉起一塊自己能搬得動的最大的石頭,準備替小汐報仇,結果一看是老蝙蝠,它又把石頭扔了
汐也哭笑不得,心說你好歹也算個大宗師吧,拿土疙瘩扔小姑娘……
老蝙蝠絲毫沒舉得自己有啥不妥,對著小汐招招手,嘴唇嗡動,無聲道:“莫搭理他讓他自己琢磨去”
而對此,梁辛恍然未覺,隻顧抱著腦袋冥思苦想
汐輕輕移動腳步,一直跟老蝙蝠走到遠處,才開口問道:“梁辛他……”
老蝙蝠應道:“有什麽樣的執念,就有什麽樣的天下人間!”見小汐還有些不解,他又解釋了句:“梁辛現在的天下人間,不是他自己的,是搬辦老魔頭的”
汐的眸子隨之一亮:“您老的意思,梁辛要悟出自己的天下人間了?”
老蝙蝠咧開嘴巴,露出了一個凶巴巴地笑容:“哪有那麽容易,不過多想一想,總歸有好處”說著,他的笑容愈發歡暢了:“你說,這小子悟出的天下人間會是啥?他開過飯館,悟的難道是se香味?”
汐不笑,羊角脆想點頭,結果也被少女箍住了腦袋,不許它跟著老蝙蝠一起寒磣心上人
對命運升起敬畏之心,梁辛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隻不過以前這個念頭是一閃而過,不像這一次,追究到這麽深,想到這麽多
梁辛入世加在一起也不過短短的幾年功夫,可是真要算起經曆,從開山破煞到仙界歸來,幾乎每一樁大事之中,都會有一場甚至幾場生死,讓他的經曆遠比旁人更豐富
而且這些經曆也並非單純的打殺,其中還糾纏了先祖搬山浩劫東來賈添圖謀魯執兄弟護界等等太多的古時秘密和前人的心機手段,又哪能讓梁辛不會生出一份唏噓一份感慨:
先祖幹爹師兄神仙相賈添魯執,每個人都驚采絕豔,每個人都有心計有手段,可這麽多絕頂人物,竟沒有一個能夠圓滿完成自己圖謀的大事!有的人已經死了,未完事無法再繼續,卻還在影響著現在;有的人還活著,還在努力執著著,可是究竟能不能成功,猶未可知
或許一個人能夠毀滅乾坤,但是一個人絕對無法算盡天下……因為,有太多的想不到!
每個人都會在不知不覺裏,受到旁人某件瑣事的影響;同樣也會因為自己做的某件事而去影響到旁人天下人天下事由此交織成了一張大網,誰也逃不開這張網
這網就是‘命運’了隻要人在其中,就又會無數個‘想不到’在等著你有的‘想不到’在事後會讓你看見,但還有些‘想不到’,你到老到死都不會察覺,任憑你再怎麽強也沒用!
天下強者,沒有一個會信‘命’,可人在網中,就會受到這張網的影響,和信不信它全沒有半點幹係
多少人咬牙切齒,對天詛咒發誓‘老子不信命,老子要抗命而活’,有朝一日擺脫逆境,得意大笑‘我命由我’,可他敢不敢坐下來想一想,現在的春風得意,現在的榮華富貴,其實也是‘命’
命運,不是件事物,更不是個活物,它隻是一樁‘因’之後一個‘果’,而這個‘果’又會成為另一個‘因’,就這麽毫無規律,卻又理所當然的循環著,它不會去刻意捉弄誰,更犯不著去故意坑害誰,歸根結底還是那句話,你的活,就是這張網沒了網就沒了活,可有了網,也就有了‘命’
把‘命運’當成了神鬼,錯了錯了
敬畏命運並不是消極,因為梁辛正苦思冥想的‘命’,不是‘命中注定’,恰恰相反,它是:想不到!
梁辛不是飽學鴻儒大德高僧,他的感悟,不是要去想通什麽道理,而更像是一種對自己這數年過往成長的經曆的態度和總結,所以這份感悟,與對錯無關,更不會有什麽標準答案
其實,幹爹五世為人,領悟的‘來不及’,又算哪門子的道理,又何嚐不是他的態度,他的總結!
幹爹的人間,隻恨‘來不及’
梁辛的人間,卻有了太多的‘想不到’
梁辛的性子執拗,但對事的心思卻跳脫得很,如果不是因為報仇後的那份空落落無所依的鬱鬱,絕難坐下來去仔細琢磨這個‘想不到’
起來可笑,他都想不到自己現在會坐在猴兒穀中,認真思量著‘想不到’
隨後兩天裏,梁辛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想不到’這個題目實在太大,著實夠他迷惘一陣了而到了第三天頭上,陪著火狸鼠去想辦法還原‘長舌’的一頭大天猿跑回山穀,拉起梁辛就向外跑,顯然火狸鼠那邊有了重大發現
梁辛精神一振,暫時不顧的‘想不到’了,喊上老蝙蝠等人,追著大天猿匆匆而行……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