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淇洋說得坦蕩蕩,看著邢福的目光極為平靜。
邢福看向他的眼中卻滿是鄙夷。
“你說吧。”
邢福強壓著心中的不滿,咬牙說出這麽一句話來,側過身去,雙手交握於胸前,不再去看對方一眼。
左淇洋對他態度裏透著的明顯的蔑視卻是視而不見,他朝著酒館的方向遠遠望了一眼,確定兩個隨行的侍衛沒有發現異常,這才湊到邢福耳邊,壓低聲音道:“你幫我給辛紫帶個話。告訴她,嚴皇帝已經知道了她要來西京的事,但皇上忌憚東原的勢力,預備與她劃清界線。我與嚴皇帝就此爭論過一番,無果,皇上將我丟到皋祥來,命我在這裏困住辛紫。
“所以,你務必告訴她,讓她來了南邊,一定要先來皋祥與我匯合,切忌直接去西京禁宮,否則於她於我都極為不利。”
左淇洋將自己的話盡可能與邢福交代清楚了。
邢福聽著卻是一肚子的疑問:“辛紫要去禁宮找西由的皇帝?她要做什麽?尋求庇佑?西由皇帝怎麽知道她的意圖?忌憚東原的勢力是什麽意思?你和那個皇帝之間出了問題?他把你貶到這皋祥鎮來了?”
左淇洋有些不耐煩的撇撇嘴,道:“我現在沒有功夫和你多做解釋,你隻要幫我把這話帶到,確保辛紫來皋祥鎮與我匯合便是,切記不要讓她獨自去西京。”說著警惕地看著已經有些騷動的酒館外他與兩個侍衛喝酒的桌子,壓低聲音補充道:“辛紫從東原北邊經過曲埠出的境,越過金色森林,一路往龍尾穀去,之後應該會直接往南來西京,從這裏到龍尾穀就一條大路直通過去,你沿著這條官道一路往北,自然能和她遇上。”
邢福就一臉狐疑望著左淇洋。
想著他剛才還說自己被嚴皇帝丟到了皋祥這樣的小鎮,身邊無人無勢,行事很是不便,現在卻又對辛紫的行蹤一清二楚,連她是走的官道還是小路,從龍尾穀繞道還是直接翻越龍脊山脈這樣的細節都毫不含糊,這樣前後矛盾的話,他究竟應該相信哪一個?
可他剛想再問,就聽到酒館方向傳來兩個押送左淇洋的騎兵朝著這邊喊話,接著就有刀劍碰撞聲和桌椅挪動的聲響,顯然兩人已經起身朝這邊來了。
左淇洋麵色陰沉朝朝酒館方向看過去,嘴裏應著,最後朝著邢福一禮,小聲說了一句:“我剛才說的還請邢兄謹記,事成之後我必有重謝。”
說罷頭也不回地往酒館去了。
邢福放著一肚子的問題無處去問,卻也隻能無奈轉身,再次消失在楊樹林中。
而此刻,遠在龍脊山以北,金色森林以南的柳風客棧,辛紫正坐在門外屋簷下的藤椅上愜意曬著太陽,視線悠哉望著原處在夕陽照射下透著紅色光亮的河蚌林。
竹本的腿上還沒有痊愈,加上三人連日趕路,風餐露宿,過了這柳風客棧,又不知道下一處可以安心歇腳的地方會是哪裏。所以她與竹本黎元兩人商量著,決定奢侈一回,放慢腳步,在這客棧裏歇息兩天,養足了精神再重新上路。
竹本是個閑不下來的性子,才在柳風客棧歇了半日便有些坐不住了,拉了黎元當“沙包”練起劍來。黎元正愁閑在客棧裏整天麵對著長相恐怖的盲掌櫃極為不自在,竹本剛一提起要與他對戰,他便欣然同意,與她一道去了馬廄後麵的空地。
此時留下辛紫一人在客棧前頭發呆,她的思緒就被嘉門關那一晚牽扯住,想拔卻拔不出來。
這邊辛紫正對著滿目猩紅的葉子愣神,突然被一個身影擋住了視線,她驀地抬頭,就看到盲掌櫃提著煙杆晃悠悠在他身邊坐下,一言不發點起旱煙吧嗒吧嗒抽了起來。
辛紫原本被回憶揪起來的苦澀情緒也跟著那一縷縷從煙管裏冒出來的青煙漸漸消散在空中。
她看著盲掌櫃,微微笑著,正想要開口問候,視線從掌櫃那滿臉的傷痕滑落到他鼓動的腮幫,最後停在他喉嚨下麵那處酒盅大小的圓形傷疤上。
打從與阿褐一起來這客棧住下,第一次見到這位長相嚇人的盲掌櫃開始,這塊傷疤就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
不是因為這傷口的大小觸目驚心,卻是因為她身為醫者,自認為從小跟著柳斯琦也看過不少外傷,卻從不曾遇到過這樣形狀的傷疤。
那時候她想不清楚,究竟是什麽樣的凶器可以造成這樣的傷。
可現在,經曆了東京城裏的種種之後,再看著麵前這傷,她隻覺得瞬間墮入深淵,透不過氣來。
原本被她塵封在心底不願意去觸碰的回憶一點點湧現出來,如冰錐刺進她心裏,讓她渾身的血液都一點點凝固起來,涼意襲遍全身,直涼到指尖去。
記憶回到她第一次踏進唐府的那一晚,她從唐夫人的房間出來,看到滿院的屍首,驚慌失措中翻過了一麵牆,來到齊王府的後院,被一群不知從何而來的刺客逼到一片草地,最後陰差陽錯地進到了一個幽深的暗室,沿著石階一路走下去,到了一處掛著“藥監司”的木門外。
她推門進去。
看到了她此生再不願意看到甚至不願意回想起的場景。看到了那個被捆在木架上,枯瘦得隻剩骨頭,如一具活著的幹屍一般的族人。看到了那妖巫脖頸上插著的哪根兩指寬的透明導管,和從導管中源源不斷流出來的紫色的血液。
那樣一具隻剩下最後一口氣苟延殘喘的軀體,身體早已經接近枯竭,從導管中流出的血水斷斷續續,渾濁不堪。
被困在那暗室裏,動彈不得,身體裏的血液無時無刻不在被榨取著。這樣的折磨,根本不應該被施加在任何一個生靈身上。
辛紫喉頭發緊,舔了舔幹澀的雙唇,許久之後才沙啞著聲音開口問:“您曾經被東原朝廷的人捉去過,是嗎?東京,齊王府後院的暗室裏,‘藥監司’一處秘密製藥的地方,你可知道?”(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