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涼的風再次拂過鬢邊,波瀾不驚的白色身影默然轉身,潛入那蒼茫的夜色裏,漸漸化作虛無,窗欞再次合上,恢複如初。
細細密密的愧疚從清塵的心尖滋生而出,一如往昔。
沐清塵閉上眼睛,蜷縮著坐在床上,雙手環抱著雙膝,躲在被子裏,而她的頭,卻隔著被子,埋在自己的雙臂間。
她向來不愛這個脆弱的動作,因為她是無所不能的葉傾城,即便當年在蕭淩的麵前,她也是強大到,不需要任何人的保護和憐惜。
可是如今,因為風晞然的一句話,她心軟了,愧疚了。
那個武功高強卻漠然一世的江湖俠客,因為她而卷進這碌碌塵寰裏,讓那一襲原本不染纖塵的白衫,染上了血色。
此刻,她甚至在想,如果上一世,她選擇的不是野心勃勃的蕭淩,而是自在淡泊的風晞然,如今會不會有另外一番結果?
或是仗劍江湖,行俠仗義;或是月下貼字,鬆間聽曲;或是悠然醉臥,擇山而居;或是拋卻浮華,甘做布衣。
可是無論什麽樣的生活,都不會是如今這樣,坐立行思,輾轉反側,愁腸百結,蹙眉千度,每一句話,沒一個動作,都要謹言慎行,殫精竭慮。
這般算計,不累嗎?跟他走吧……
耳邊似乎有一個聲音這般說著,帶著無上魔力,充滿了蠱惑,在沐清塵對風晞然充滿了愧疚的一瞬間趁虛而入,動搖著她的心誌。
“凝月國不需要一個聲名狼藉的皇後,所以朕,沒有不殺你的理由!”
“葉傾城,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這些道理你不會不懂,所以,你也別怨我……”
“沒了葉傾城,凝月國還是照樣好好的,皇上並非一定要靠葉家才能掌控整個江山!”
……
忽然間,蕭淩決然的目光,沈碧環話裏的譏諷,太後眼中的不屑……一幕幕從沐清塵的腦海中閃過,想起曾經的欺騙和背叛,這些畫麵就如同一把尖銳的利器,將她的心剖地四分五裂。
不!我還沒有報仇,我還沒有親眼看著那些陷害葉家的人遭報應,我怎麽能夠逃避?
忽然間,清塵的眼中寒光大盛,猛地抬起頭,目光似乎穿透重重簾幕,看到了渺遠的地方,眼前是堆放著葉家一門三千隱衛和兩百多條人命的屍坑,蕭逸神色肅然地將爹娘的頭顱和屍體合在一處……
報仇!
這兩個字充斥著沐清塵的腦海,方才因為風晞然的話而生出的一絲絲感動被她深深地埋在心底,取而代之的是堅定的目光,和為葉家討回公道的決心。
那些參與陷害了葉家的人,不管是在朝堂中輾轉奔波的,還是端坐高台安享尊榮的,她一個都不會放過!
心中掀起的驚濤駭浪已經平靜,沐清塵的眼神在刹那湧動之後又恢複如初,她安靜地躺下,被子就那麽隨意地蓋在身上,可她已不覺得冷了,不知是因為風晞然幫助她驅逐了體內的寒氣,還是因為此刻的她已經麻木。
心思轉定之後,沐清塵再次睡去,對風晞然這份深情,她注定辜負。
風晞然沒有再來,而沐清塵這一病,就病了一個多月。大夫來了好多次,藥也開了不少,可沐清塵的病情反反複複,總也沒個好的時候。
露落居的眾人愁容滿麵,尤其是逸王妃沐清塵的兩個貼身丫鬟,錦顏和握瑜,兩人守在清塵的床邊,衣不解帶的伺候著,絲毫不敢有所怠慢,就連秋姑姑和平日不常在跟前伺候的握瑜,也都被叫到屋子裏,聽候差遣。
“南空前輩,請——”蕭逸的聲音從露落居的門口傳來,帶著一絲急切。
他知道沐清塵是會武功的,冬日湖水雖然淒寒,可沐清塵有內功護體,在湖中也並未待多久,按理說應該並沒有多大的問題,可沐清塵纏綿病榻多日,眼見臉色越來越蒼白,著實讓人憂心不已。
蕭逸想起曾在天星國之時,聽聞玉鉤公主體弱多病的傳言,心中升起一股慌亂,這才驟然驚覺,就算沐清塵如何精於謀算,她始終是個矜貴的女兒家,身子骨柔弱。
半個月的明察暗訪,終是讓他找到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南空神醫,千方百計求了他來,才得了這麽一次為沐清塵診治的機會。
南空神醫進了露落居,卻見沐清塵躺在那幔帳之後,而懷瑾和握瑜卻寸步不離地守在床前,臉上神色微變,以為沐清塵出了什麽大事,便轉身對蕭逸說道:
“還請王爺準許老朽為王妃診脈。”
“南空前輩不必多禮,王妃的病情,還請前輩多多費心了。”蕭逸說著,拱拱手,一副謙卑的樣子,並不似尋常皇家子弟那般眼高於頂。
見蕭逸是在為清塵的身體擔心,南空神醫微微點了點頭,心中也稍稍放下心來,或許眼前的蕭逸,才是樓主此生的良人,能將樓主從複仇的漩渦中帶出來,以免越陷越深。
沐清塵畢竟是逸王妃,玉體嬌貴不可褻瀆,於是錦顏在清塵的手腕處栓了一根紅線,讓南空神醫懸絲診脈。
錦顏並不知南空神醫是摘星樓中人,也不知他是清塵的手下,隻一心想著清塵要裝病這件事,不想被人識破,更不想讓蕭逸知道,所以才以王妃玉體不可褻瀆為由,懸絲診脈,希望這樣可以讓南空神醫診錯了脈,以免清塵露陷。
“神醫請。”錦顏將紅線另一頭遞給南空神醫,如此說著。
南空子既被稱作神醫,也並非空負盛名,就連懷瑾都會的東西,又怎麽會難倒他呢?錦顏話音落下的瞬間,南空子也不再推辭,雙指並攏輕置於紅線之上,微微閉眼,為清塵診脈。
良久之後,南空神醫才睜開眼睛,神色複雜地朝著那重疊的幔帳後看了一眼,這才開口道:“王妃不過是寒氣入體,多休養一陣就沒事了,王爺不必憂心,老朽這就告辭了。”
聽見南空神醫的話,蕭逸才微微放下了心,讓秦忠送南空神醫出門,這才轉身,朝著清塵寢居的內室而去。
“王爺,王妃臥病在床,還請王爺站遠一些,以免將病氣傳給王爺。”握瑜看著蕭逸的動作,似乎要掀開床幔,便出言阻止。
蕭逸手中的動作一頓,卻沒有如握瑜所想的那般收回來,反而上前一步,一把將床上的幔帳掀開,看著躺在床上的沐清塵,眼中神色莫名。
“妾身體弱,不能起身給王爺請安,還請王爺恕罪。”沐清塵十分虛弱地開口。
“王妃既身體不適,還是好好休息,無需多禮。”蕭逸說著,仔細地盯著清塵的臉,想要從她的臉上看出一些端倪。
可是,他失敗了,他第一次看不透一個女人。
沐清塵原本精巧秀麗的臉上什麽都沒有,隻有一片蒼白,就連往日鮮活的朱唇也都血色全無,隻剩下一抹慘淡和虛無。
“多謝王爺體諒。”清塵輕笑,可笑容不曾到達眼底。
“你們都下去。”蕭逸於沐清塵兩相對視,半晌之後,才一揮手,讓錦顏和握瑜她們都下去,“王妃病重,此事皆因本王而起,本王深感愧疚,想好好陪陪王妃。”
“奴婢告退。”房中四人明白蕭逸的話,便應聲而退。
錦顏和握瑜還是守在門口,蕭逸見腳步聲漸遠,這才伸手將沐清塵從床上扶起來,而自己盤腿坐在沐清塵的背後。
“王爺這是想做什麽?”清塵覺得詫異,便出言問著,想要掙脫,卻記起自己身體虛弱,便不再動彈。
風晞然這樣,蕭逸又這樣,真當他們內功深厚便可如此糟蹋嗎?風晞然的行為還可以解釋,可蕭逸……
她和蕭逸本來就是互相利用的關係,為了掩藏自己的真實身份和目的,不得不依照蕭淩的旨意湊在一起,蕭逸實在沒有必要為了她,而耗費自己的真氣,更何況,他自己體內還有多年未解的劇毒,需要靠內力壓製。
“本王不管你來凝月國的目的是什麽,也不管你是什麽人,更加不管你是否真的寒氣入體,但是這一刻,本王還不想你死。”沒了別人,蕭逸說話便直接多了,話中的語氣意有所指,便讓清塵明白,蕭逸已然洞悉了她的計劃。
“你放心,我不會死,我的目的還沒有達成,怎麽可能讓自己就這麽死了?”清塵冷笑著,眸中的厲色一閃而過,“倒是你,蕭逸,既然請來了南空神醫,為何不讓他看一看你體內的毒?”
“我這毒盤積多年,並非一朝一夕之事。”蕭逸知道清塵沒事,可手中的熱量還是源源不斷地到清塵體內。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中的什麽毒,是否有藥可解?”沐清塵聽了蕭逸的話,問著。
“此事就不勞王妃費心了,是否能解,自有命數。”蕭逸一邊說著,一邊調整了自己的內息,將自己的雙手從清塵的背後移開,這才下了床,扶著清塵再次躺下。
沐清塵看著蕭逸的側臉,心中閃過無數個念頭,思之越深,疑惑也就越深。
若蕭逸之毒有藥可解,他為何不找南空神醫求藥?若蕭逸之毒無藥可解,那他為何夜闖藏經閣,想要拿先帝遺詔呢?他所圖的,到底是不是那個至高無上的九五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