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氏的牌位擺在了樂家的伺堂,上刻先室樂母閨名冰生西蓮位。
樂彥輔當著樂家列祖列宗的麵承認了寧氏嫡妻之身份,而石氏已從族譜裏除了去。
樂寧朦在寧氏的牌位前拜了三拜,良久,含淚道:“母親,阿朦做到了,從今以後,阿朦不再是被外人所鄙夷的私生女,您的靈魂也可以光明正大的回來了。”
都說孿生兄妹之間會有親緣的感應,我總能感覺到阿兄還活在這世上,母親,您放心,無論天涯海角,阿朦也會將阿兄找回來的!
得知樂寧朦回府的消息,王澄很快就趕到了樂府裏來。
樂寧朦親自招待,以禮相見,這時的王澄才發現,不過三個月未見,樂寧朦似乎又變了一個人,整個人比之從前更為冷誚,而且骨子裏似乎多了一種讓人不寒而栗的狠厲,她的眸子依然幽深澄澈,讓人一眼望不到底,然而卻又變得風輕雲淡般好似看破一切世俗。
不過,這也隻是初見時的感受,當看到他到來時,樂寧朦才抿嘴笑了一笑,喚道:“王郎君,好久不見!”
這一笑才讓她張好似木偶般研媚絕豔的臉有了一絲靈動的生氣。
王澄看得一窒,隻覺得這個小姑子好似又成長了,無論是容貌與氣質都已隱然透現出這個年齡所沒有的魅惑成熟,他也歎道:“是啊!好久不見,都說一日不見,如三秋兮,澄已經三個月不曾聽到卿的消息了,這三個月卿到底去了哪裏?”
樂寧朦再次笑了一笑,抬手示意他坐下而談,此時正是桃花始開,春風中還帶著一絲料峭,桃蕊的清香在空氣中營造出一種沁人心脾的芬芳。
樂寧朦再命阿弦給王澄上了一盅酒,說道:“去歲寒冬埋在丹桂樹下的綠蟻酒,王郎君請嚐嚐!”
王澄沒有客氣,雙手將酒盅端起,慢慢的仰首飲盡,其優雅從容的氣度一如往昔。
“或秋藏冬發,或春醞夏成,或雲沸潮湧,或素蟻浮萍,阿朦所埋藏的綠蟻酒甚得其真味!”他笑著讚了一句。
樂寧朦蘊藉的笑了一笑,也讓阿弦給自己倒了一盅酒,正要如王澄一般豪爽的一飲而盡,陳嫗突然跑了出來,喊道:“女郎,你現在的身子,不適宜喝酒!”
樂寧朦怔忡了一刻,陳嫗又有些尷尬的朝王澄看了一眼,解釋道:“請王郎君見諒,我家女郎現在身子有些不適,不擅飲酒的!”
王澄微微一愕,旋即笑了一笑,將樂寧朦手中的酒盅接了過來,說道:“那便讓澄代卿一飲!”
說罷,他將那酒盅裏的酒一滴不剩的飲了下去。
喝完之後,王澄那如月般清朗的臉上騰起一絲緋紅,如霞映澄塘一般煞是好看,他放下酒盅,看了樂寧朦良久,忽問道:“能告訴我,那一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嗎?為什麽自那一日後,你和謝明朗都失去了消息,不知所蹤,我派人四處尋你,都沒有找到。”
“我……”樂寧朦正要說什麽,忽地頓了頓,朝王澄微微一笑,許久之後,才輕描淡寫似的道了一句,“我去過許昌,見過齊王!”
去許昌,見齊王!
她輕描淡寫的一句卻令得王澄駭然一怔,如今趙王司馬倫逼天子退位,自稱為帝,與諸王的關係是日益緊張起來,他甚至有聽說,孫秀為預防諸王如淮南王一般叛變,特地將自己與趙王身邊的親信安插到了諸王的左右參將之中,齊王為了消除趙王與孫秀的猜疑,甚至將自己得力的幹將王處穆斬殺之後將首級送給司馬倫,以此來獲得司馬倫的信任。
這已是一個月以前的事了,而樂寧朦竟然說這三個月之中有去過許昌,見過齊王,她見齊王幹什麽?難道不知道此事若是讓孫秀知道後,必會給自己引來殺身之禍嗎?
不過轉念一想,三個月前,孫秀不是沒有想盡一切辦法的將她入奪至府中,而她那一日在孫府中到底有發生過什麽事呢?
想到這裏,王澄不免有些憂慮,卻又不忍直接問出口。
這時,樂寧朦又似看透了他心思似的,含笑回道:“那日多虧了了王郎君到孫府中去救我!因為王郎君的那一席言,孫秀畢竟不敢折辱於我……”
王澄一聽,才心下一鬆,格外明朗的笑了起來。
於是,兩人如知己一般的聊了很久,無論是琴棋書畫,還是地史經文,兩人都無話不談,談到高興處,樂寧朦也笑得格外歡暢,直到最後,兩人聊到了趙王司馬倫的篡位之行,樂寧朦才收斂住了笑容。
仿佛料到了樂寧朦的心思一般,王澄頓了頓,安撫道:“阿朦,你父親……他或許是身不由己,其實說起來,我大兄也好不到哪裏去!”
說到這裏,王澄苦笑。
樂寧朦自然也知道,這個時候那個海內皆聞的琅琊大名士王衍他幹了什麽事,如果說當初太子遇害,他上疏請求自己的女兒與太子離婚是為了心疼女兒為家族著想,那麽他現在做出來的這件事情就更令人不恥——為了避禍而演出一場瘋顛殺女婢的戲,這種行為與石崇殺女婢勸酒有什麽區別?
樂寧朦沒有接話。
王澄又問道:“不知阿朦有聽過竹林七賢阮兵步之故事?”
“阮郎口不藏否人物,與嵇叔夜是至交,叔夜一生少對人有所推崇,卻從不吝惜對阮郎的溢美之辭!”樂寧朦答道,“叔夜死後,阮兵步便隱然成為竹林七賢名士之首,他的事跡我是聽說過一些的!”
“不錯,阮郎一生清正,受眾名士所敬仰推崇,然而他卻在叔夜含冤被殺之後,親自寫了一封《勸進箋》,為文帝的禪讓做了最有力的聲援。世人都知,阮郎是叔夜最好的朋友,然而,他卻在好友屍骨未寒之時,寫此著名的《勸進箋》以助劊子手篡位竊國,世人都道他背叛了摯友,是個反複無常的小人,阿朦,這件事情,你又怎麽看?”
樂寧朦知道王澄是在以阮兵步的這一事例來勸她原諒自己的父親,阮步兵一生也可謂是瑕不掩瑜,而她的父親呢?
“我還聽說過一事,當年阮郎在叔夜被殺之後,曾一度在袁仲尼家喝得酩酊大醉,之後,他乘了一輛車四處行走,每走一條路到盡頭時,卻發現沒路了,於是他走遍了所有路,最終發現無路可去,最後便失聲痛哭!”
王澄說到這裏,又笑了一笑,問樂寧朦:“阿朦,你如此聰慧,當知這個故事的寓意是什麽?”
樂寧朦微抬起了頭,看著王澄怔了半響,最後才驚悟到了什麽似的,緩緩開口:“這就是所謂的窮途末路之哭?”
“是啊!因為無路可循,才會有窮途末路之哭!”王澄感慨道,“趙王與孫秀幾乎將整個朝堂的官員都換了個遍,現在身居高位者皆是孫秀所提拔上來的一些奸佞小人,孫秀又四處埋伏自己的親信眼線,連齊王都自斬手臂以獲他的信任,現在京洛的士族沒有人再敢違抗。所以趙王的篡位也是必然的,就算你父親不呈上玉璽,又能改變得了什麽呢?”
樂寧朦聽完,卻笑了起來。
“窮途末路之哭?”她喃喃道,“不,還沒有到末路!”
王澄愕然,看著她眼中的光華流轉,不禁呆了一呆,不知她心裏又在想什麽,這個小姑子總是有出乎人意料之外的想法和決定。
“阿朦……”許久之後,王澄忽地又問,“我一直想問,王將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