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會之後,平山建電廠的消息在潘家村傳了開,街頭小巷,茶餘飯後,男人女人談論的都是這事。
老潘家巷子口向來是村裏人的匯聚地,天熱的時候老潘家大門口的幾塊大石板就是他們的板凳,眼下緊挨年關,天冷也不要緊,一窩蜂的全集在老潘家堂屋裏,堂屋麵積足夠大,長板凳、小板凳足夠多,有瓜子花生,還有電視可以看!
雖說潘陽土財主的身份遭人羨慕又嫉妒,但戶上戶下的街坊鄰裏們沒少承她的情,誰家要是有個困難了,來找潘陽借點錢,潘陽都會借,村裏有個什麽事,潘陽也能出頭,久了,街坊鄰裏們就比較信服她,大小事都愛來找她出麵,農村稱之為‘說事’。
眼下堂屋的兩扇門關著,屋裏鐵皮爐子裏的火燒得旺,婦女們或站或坐,嘴裏嘎嘣嘎嘣磕著瓜子,也有手腳閑不住的,肩上挎了個布袋,裏麵裝著毛線和針織棒,既聊天又不耽誤幹活。
“不管如何,這事我不能願意,我山上有兩畝田呢,平了山頭之後讓我全家去喝西北風呐!”二麻子不滿發牢騷。
“嘁,你家就兩畝地,我家十幾口人,將近一半的地都在山上,這要是政策強行下來了,我找誰去哭啊!”
“挖煤礦建電廠是好事,可也不能損害人民的利益呀,說是要為集體利益著想,犧牲小我完成大我,那也得看看別人能不能承受得起!”
七嘴八舌,一通牢騷,聲音吵得震天響,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家在吵架呢。
二麻子抽了根煙遞給潘陽,道,“兆科,你主意多,你說說我們該怎麽辦?”
潘陽接過煙夾在耳朵上,理了理頭緒,道,“上頭既然指標都發下來了,再反抗也是無益,上頭說平山那就得平山呐,上頭不提給補償的事,我們隻能想辦法從別的地方撈好處了。”
二麻子眼睛一亮,忙道,“快說說看,能撈到什麽好處?”
剛才吵嚷的眾人瞬間安靜了下來,都豎著耳朵聽潘陽怎麽說。
潘陽習慣性從中案長條桌的某個抽屜裏拿出潘士告的破作業本和圓珠筆,邊在上麵羅列邊道,“荊山可是我們的寶貝,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是我們的,樹是我們栽的,平山的土、石頭都是我們的,沿淮河那片的沙也是我們的,這些若是用好了,我們不少賺。”
“再細說說。”人群裏冒出了個聲音催促。
潘陽笑了笑,又道,“既然這些東西都是我們共有的,誰也別想私吞了,從公,要賺我們一起賺。”
“必須這樣,誰敢摸一下,看我不廢了他!”
說話的是村裏有名的地頭蛇王大壯,身上有使不完的蠻力,一臉橫肉,單瞧著就很凶狠,但其實此人最講理,他若是揍人,那必定揍的是該揍的。
村裏另外一個有名的地痞無賴王有銀就最怕王大壯,眼下聽王大壯這麽說,王有銀歇了心裏的那點小心思,悻悻道,“兆科說得好聽,從公,這事怎麽到底怎麽從公?可別打著從公的旗號,被某些人私吞了。”
王有銀說這番話雖然有無賴的嫌疑,但確實也有一定道理,潘陽看了一圈眾人,道,“大家先別急,我剛才這麽說,隻是初步想法,具體怎麽做還有待商討,你們放心,這事肯定由我們一把手士聰出麵,這麽大一座山,也不是誰想私吞就能吞下去的,這個時候我們必須得齊心協力,都掙都搶,到時候都討不到好處!”
對於潘家村的村民來說,荊山無疑是個財富,這塊大肥肉擺在眼前,哪個不想多吃一口?若是沒個合理的方案,過完年開春之後隻怕就要亂套啦,不是今天誰家跟誰家幹仗了,就是明天誰叫囂著要砍死誰,與其這樣,還不抵擰成一股繩,齊心協力賺錢。
初步這麽定之後,接下來的時間可有潘陽忙活的啦,大會小會私人會,開個不停,目的都在商討怎麽整能讓所有人收益最大。
比如說,山上是有樹,砍了直接賣到木材市場,錢直接到手,省事又方便,可賺的錢就不多,若是經過粗加工,經過精加工呢?那賺的必然要比直接賣了多。
再比如,大石頭賣了也不值錢,一卡車也就二三十塊,可若是變成石子了呢,能投入到建築行業、道路橋梁方麵,受益遠比賣石頭大的多。
瞧著潘陽每日早出晚歸,為的還是集體利益那點事,潘兆豐抽了個吃晚飯的時間找上潘陽,兄弟兩端著碗在廊簷底下說事。
潘兆豐道,“大哥,你為什麽把開山的主意說給其他人聽呐,山是我們所有人的,大家各憑本事幹,如果不說,我們兄弟聯合起來,那就能賺大發了。”
旁的不說,碎石廠早就步入了正軌,如果再把洗沙廠給整起來,這二年賺的就足夠讓他們後半輩子高枕無憂。
聞言,潘陽失聲笑道,“你也說是我們所有人共有的,這塊肥肉這麽大,就是我想吃,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消化掉呐。”
潘兆豐說得倒是輕巧,她要是先帶頭獨幹了起來,明年一準出大亂子。
退一萬步來講,她潘陽就是有心想攬活,也不會再帶他潘兆豐,她有兒子當幫手,有親家聯合,再拉這個白眼狼入夥,除非潘陽腦子壞掉了才這麽幹!
無論潘兆豐怎麽說,潘陽都持推拒態度,潘兆豐在這碰了一鼻子灰,心下不悅,回去就跟他女人孟廣美道,“到時候我們自己幹,我不跟村裏這幫人合夥,離了他潘兆科,地球還就不轉圈了?!”
潘陽才不管他潘兆豐爽不爽,擺在眼前的事該辦的還是照常辦,忙忙活活就迎來了八六年除夕。
二十八把麵發,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掃一掃,大年初一拱拱手。
兒孫滿堂,事業興旺,八六年翻八七年的這個年頭並無什麽意外,老潘家和和睦睦的過了新年,走親訪友,一直持續到破五之後才結束。
翻過十五河冰漸融,山頭上已經抽出綠色新芽,潘家村戶上戶下年前商量的大事也開始執行了起來,按照年前商量好的,由潘士聰做個名譽掌舵人,同時也兼任公證人,把任務劃分給不同人,比如砍樹加工的事就交給了村裏的木匠潘俊發,碎石就經由潘兆科的碎石廠出石,至於洗沙廠,從公賬上走賬,在加緊建設中,像運土出售這種活,則是安排給了潘士鬆,別的不說,目前潘家村也就隻有他一個會開大卡車,其他人最多會開拖拉機,另所應當,他成了運土小隊長。
恍惚間,這群人又像是回到了七八年沒分開單幹之前,可是跟以前大不相同的是,現在他們有一顆火熱的致富心,人人爭上遊,不甘落後,當所有麻擰成了一股,韌不可斷。
當然其中也有存二心,不願意合幹的,譬如潘兆豐、王有銀之類的人,但因大多數人都致力於合幹,特別是在嚐到了甜頭之後,合幹的心愈發堅定了起了,少數幾人的不滿意見就直接被大多數人忽略,不願意合幹是吧,那就幹脆讓你一點也幹不了!
因為開山的事,潘陽對窯廠的事難免力不從心,去市裏推銷磚還是由她去做,管理窯廠雜事的擔子基本全壓在了姚寶忠的肩上,初時,潘陽沒注意,等她察覺到時,姚寶忠的身體已經垮了。
這個向來給人肩寬壯實感的莊稼漢,猛然間消瘦了許多,潘陽問其原因,姚寶忠隻說進來自己胃口不好,心口窩隱隱作疼。
潘陽心裏咯噔一下,忙道,“去醫院查了嗎?吃了藥嗎?”
幹了一輩子農活的莊稼漢,哪裏會將心口窩疼這點小事放在心上,壓根沒當回事,雖說韓乃雲勸了他幾次,讓他去醫院看看,姚寶忠耐不過他女人的嘮叨,就去鄉衛生站做了‘檢查’,結果什麽病也沒查出來,醫生說他是饑一頓飽一頓給鬧騰的,開點管胃的藥吃了就行。
醫生都說沒事了,那指定就是沒事,往後去韓乃雲再念叨他,姚寶忠就拿醫生的話來堵她嘴,盡管吃了管胃的藥之後,姚寶忠的心口窩還是時有作痛,但他仍然像過去一樣忙活窯廠的事忙活個不停,他親家忙得無暇分身,此時他若是無病呻.吟,反倒顯得做人不厚道。
姚寶忠對自己的身體不放在心上,久了,使得家裏對他的病也就麻木了,以為真的像姚寶忠說得那樣,醫生說沒什麽大事。
再說,能有什麽大事呢?一輩子就出幾次頭疼腦熱的老農民,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到能有什麽大事,因為他們對疾病的概念還停留在頭疼腦熱上,何況像姚寶忠這樣健壯的,還能抗不過去?
眼瞅著姚寶忠消瘦了這麽多,這還叫沒事?
潘陽堅持道,“寶忠大哥,鄉裏的衛生站技術有限,你還是去市裏大醫院用儀器好好查查吧,可不能把自己的身體不當回事呐。”
潘陽也不清楚她外公到底是因為什麽去世的,就連她媽也說不清楚是什麽毛病,反正就是不行了,雖說她重生到這裏之後,很多事也不是由原來的軌跡發展,可潘陽還是擔心,如果按著以前的軌跡,她外公去世的時間也就在這兩年。
想著看個病還要折騰到市裏,姚寶忠就一陣頭疼,他和韓乃雲大字不識一個,進了大醫院就暈頭轉向,報告單什麽都看不懂,對這些無法掌控的,不由得就畏懼。
姚寶忠推脫道,“再等等吧,等閑了下來再去醫院查查,眼下這麽忙,哪走得開人呐。”
姚寶忠的三個兒子,隻有大兒子成了家,兩個小兒子一個十五歲,一個十歲,都不能主事,本來姚寶忠可以讓他大兒子陪他去大醫院,但他孫子這段時間吃壞東西又拉又吐,他大兒子跟大媳婦天天領孩子去衛生站掛鹽水瓶,姚寶忠哪還能長得開口讓他大兒子陪同呐。
像是察覺到了姚寶忠的個人‘困難’,潘陽道,“明天我正好去市裏辦事,我領你去醫院看看。”
姚寶忠愣了下,這才應聲道,“也也成,那我明天跟祺田交代下,讓他來窯廠看一天。”
隔日,兩人一大早就搭乘班車趕往市裏,其實潘陽來市裏哪有什麽事要辦,她就是放心不下,才找借口領她外公過來查查的。
掛號,就診,檢查,一通下來,就快中午了,好在這個點醫生都還沒下班,給姚寶忠看病的是個年紀跟他們差不多大的老醫生,姓吳。
吳醫生把潘陽叫了進來,神色有些凝重,對潘陽道,“啊呀,結果不好啊,還得進一步活檢才能確診。”
潘陽好歹在醫療係統工作過,愣了下,追問道,“那初步診斷是什麽病?”
吳醫生道,“像是胃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