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潘家從生產隊分了八畝地,七畝種了冬小麥,還有一畝種的是油菜,待麥粒打下來之後,經驗老道的潘恒春不過看了一眼糧倉,就估摸出了有多少斤。
“這麽些怎麽也得有四千斤左右,算下來一畝地大概能收五百多斤,可比在生產隊時要好太多,近幾年年我們生產隊收成最好的一年,一畝地也才收了兩百來斤而已,要是碰上差的年份,一畝幾十斤的也收過,哎呀現在想想,我們竟然也熬過來了”
按照今年上頭給潘家村生產隊發放的指標,要收上去兩千斤小麥,兩千斤,往年生產隊哪個不唉聲歎氣,抱怨上頭給的指標太高,今年好了,撇開別家不談,單老潘家一戶,交上去兩千斤小麥都輕輕鬆鬆的,更何況這兩千斤還是平攤到三十幾戶家庭頭上!
刨除每家每戶上交給上頭的不到六十斤小麥,再留足家裏一年的口糧,剩下的三千斤小麥全讓潘陽裝上驢車,運到鄉裏糧站,按照一毛一分錢一斤的價格給回收了,足足賺了三百多塊錢。
還有種的一畝油菜,收了三百來斤油菜籽,潘陽留了一部分在家榨油,按照一毛八分錢一斤的回收價格,賣掉兩百五十斤,賺了五十來塊錢。
也就是說老潘家今年上半年,單種地就掙了將近四百塊!
在這個物價超低的年代,四百塊對於老農民來說可是天價啊,要知道城裏工資高的人,一年也就四百來塊的收入,要擱在沒分開單幹前,簡直做夢都不敢想象。
就在全生產隊所有家庭欣喜若狂之際,潘陽卻沒敢太得意忘形,雖然眼下他們靠種地掙錢多,那是因為這個年代糧食短缺的緣故,單靠種地掙錢絕非長久之計。
遠的不說,就潘陽知道的小崗村,單幹之初,小崗村的富裕在全國上下是出了名的,可後來呢,等政策改變,全國上下都單幹,糧食產量一年比一年多,當所有人都解決了溫飽,糧食將不再是什麽金貴的東西,直到潘陽重生回來之前,小崗村還是老樣子,當別人在進步,它還維持老樣子的時候,就意味著它已經被曆史的潮流給湮沒了。
別人怎麽樣,潘陽不管,但她可不想老潘家就這麽止步於此,必須想法子找其他出路。
一場雨之後,幹勁十足的老農民們又開始下地勞作,犁地翻新土壤,種上下半年的農作物,大豆、玉米、棉花還有水稻
等農忙結束後,老農民閑了下來,眼下家家戶戶手裏都有了閑錢,購買力自然增高了,如果心細點,還不難發現,現在不僅鄉裏有熱鬧的集市,就連潘家村都開始有了小集市,鄉裏逢集逢雙不逢單,潘家村可是天天都逢集,集市的聚集點就在生產隊大門口的主幹道上,甚至天天都有人蹲在屬於老潘家的茅草屋前賣菜。
眼看別人這樣,潘恒春蹲不住了,他也要挑擔子去賣菜,賣雞蛋、鴨蛋還有鵝蛋!
對於潘恒春的舉動,潘陽也沒反對,你讓這個閑不住的老頭子突然閑下來享福,他也不適應,幹就幹吧,不在乎賺多少錢,有個事幹打發時間就成。
抽這個農閑的空當,潘陽乘火車去了趟省城,她想了許久,別人不賣菜的時候,她偷摸賣菜,那能賺到錢,當別人都賣菜的時候,她還想著賣菜,那就是固步自封,她決定去省城轉一趟,尋找其他商機。
打定主意後,潘陽簡單收拾了行李,又讓張學蘭給她做了點吃食,放在藤條籃子裏拎上,一早搭乘去市裏的汽車,準備乘坐晚上十點去省城的那班火車。
因為手裏有了錢,潘陽不想虧待自己,拿上王有田給開的介紹信,潘陽到售票窗口,對售票員道,“同誌,我要一張臥鋪。”
聞言,售票員抬抬眼皮子,上下打量了一番潘陽,見她穿著雖然不太好,但還算得體,猶疑道,“是幹部嗎?把證件拿出來給我看看。”
潘陽斯巴達了,好半響才道,“非要是幹部才能買臥鋪?”
售票員一副你在玩我的表情,瞬間換了一副表情,沒好氣道,“既然不是幹部,來添什麽亂,隻有坐票,愛買不買!”
至此潘陽才算明白,感情這個年代乘坐火車還有級別之分,小老百姓就是手裏有錢都別想睡臥鋪,還是乖乖買你的坐票吧!
吃了癟的潘陽隻好改買了一張坐票,等車的空當照例去火車站外頭閑轉,等天黑了下來,她才重新回到火車站裏,在候車棚裏找了個位置坐下,百無聊賴的等候火車進站。
潘陽正愣神的功夫,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潘陽回神扭頭一看,頓時喜道,“鐵柱兄弟!”
劉鐵柱也是麵帶驚喜,緊挨著潘陽身旁坐了下來,笑道,“兆科大哥,我剛才盯著你瞅了好久,生怕自個看花眼了,可沒想到在這見到你,我們可是有一年多沒見了呢!”
可不是,上一次見麵,他們連飯都吃不起,還在為解決溫飽問題而奔波,舍不得住招待所,隻能蜷縮在橋洞裏過夜。
說起來,他們二人也算是共患難過呢!
想到以前的際遇,潘陽不禁有些感慨,見劉鐵柱腳邊和她一樣放了行李,潘陽道,“大兄弟,你這是哪兒去?”
劉鐵柱道,“去省城,我家一關係好的鄰居兄弟,在省城機械廠工作,說他們廠要招收臨時工,我尋思著反正也農閑了,在家沒事幹,就托鄰居兄弟給我找人留個名額,我去打打臨時工。”
潘陽奇道,“不是商品糧戶口,人家也願意招你?”
劉鐵柱道,“肯定不願招我的,這不是因為我鄰居兄弟在裏頭幹的原因,他孬好是車間裏的小組長,找關係把這工作給我弄了下來。”
潘陽點頭明了,也是,潘士堯也不是商品糧戶口,托方建國的福,都能有份正經工作了,何況還是招收臨時工,估計相對更好辦一些。
劉鐵柱轉而問她道,“兆科大哥,你也是去省城?去做什麽?”
潘陽嗬嗬笑了,也不瞞眼前這個同患難的夥伴,實話道,“也是閑著沒事幹,去省城轉轉,想捯飭點小買賣做。”
劉鐵柱頓時笑道,“還是大哥有想法對了,你們潘家村如今在我們生產隊中可是出名了,就是因為得知你們分開單幹,今年下半年,我們也嚷著分開單幹了,把我們書記氣的那叫一個厲害,沒辦法,誰還聽他的,他不同意,我們就全撂挑子”
劉鐵柱滔滔不絕的講他們生產隊,潘陽聽得止不住發樂,用腳趾頭想想,村書記也不能輕yì同意他們單幹,畢竟像王有田這樣不注重名利功績的還是少數。
要知道,分開單幹就相當於架空了書記的權力,在一起幹活的時候,說白了,書記就是土皇帝,什麽時間幹什麽事,全都得聽他安排,就連生產隊共用的東西,也是他在管,當書記的不僅不用下地幹活,每年還照樣能分到糧食,現在可好,大家分開單幹,書記再不下地幹農活,那真是要去喝西北風啦。
有了人敘話打發時間,也就不覺得等車的時間漫長,挨到夜裏十點,待汽鳴聲響起,火車進了站,等候棚裏的乘客開始陸續檢票上車。
潘陽和劉鐵柱的雖然在同一車廂,但車座位不在一起,潘陽同劉鐵柱旁邊的乘客商量換了座,一通折騰後,所有乘客都找到各自的位置,安坐下來。
伴隨著火車哐當哐當的轟鳴,開始往省城方向進發。
潘陽晚飯沒吃,上車坐了會肚子就開始唱起了空城計,潘陽扭頭看看四周,這個點也有在吃東西,她把籃子拎放到了小桌上,拿出了張學蘭給她備好的吃食。
籃子裏頭有蒸好的韭菜雞蛋餡包子,幾根自家炸的油條,鹹鴨蛋,還有蒸好的鹹肉、鹹魚鋪在大米飯上過,用大碗裝著。
潘陽實在餓了,也不管冷熱,拿出來就開吃,同時招呼劉鐵柱道,“大兄弟,一塊吃點?”
劉鐵柱確實餓了,他也沒客氣,道了謝也跟著一塊吃了起來。
這兩人吃得香,惹得坐在他們對麵的一對母子直咽口水,尤其是五六歲的小男孩,眼巴巴的望著潘陽,看了一會兒,他轉頭對他媽小聲道,“媽,我餓了。”
年輕女人摸摸小男孩的頭發,從隨身攜帶的布兜裏掏出一張餅,又把鹹菜幹拿了出來,對小男孩道,“餓了就吃點這個墊墊肚子。”
小男孩小聲道,“可我想吃肉”
這個時候政策還沒全部放寬,大多是一個地方一個政策的狀態,顯然這對母子的老家條件就還是不行,處於能吃飽飯就已經不錯的水平上。
雖然小男孩說的聲音小,可潘陽還是聽見了,她看著麵前有些麵黃肌瘦的小男孩,把籃子朝母子二人推了推,笑道,“不介意的話,就一塊吃吧。”
小男孩的母親受寵若驚,忙道,“那怎麽好意思,我給你錢吧。”
說著女人從上衣口袋裏掏出個破手帕,裏麵零零散散的包著些一分、兩分、五分還有一毛、兩毛的散錢,連麵值一塊的錢都沒有,顯然是女人存了許久的積蓄。
潘陽擺手道,“不用不用。”
說話間,潘陽拿了一個包子遞給小男孩,又夾了兩塊肥瘦相兼的大肉塊放在小男孩的麵前,對小男孩笑道,“快吃吧,吃了還有。”
小男孩先看了一眼他媽媽,見他媽點頭了,他才道了謝,抓起大肉塊狼吞虎咽了起來。
因為這頓飯,潘陽和這對母子二人關係拉近了不少,交談中,潘陽得知這位年輕女人姓趙,潘陽姑且尊稱她一聲趙大姐。
趙大姐這趟是帶著兒子去省城尋她男人的。趙大姐的男人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莊稼漢,而是被莊稼漢瞧不起,一個不務正業的二流子,以前倒賣過老鼠藥,被大隊抓去批.鬥了之後,後來索性背井離鄉外出流蕩,一走就是兩三年,留下趙大姐在家既要幹農活,又要照看兒子和她男人瞎了眼的老母親。
就在趙大姐快要熬不下去的時候,她男人終於來了消息,讓她母子二人去省城尋他,至於那瞎了眼的老母親,則留在農村讓小叔子照看。
潘陽忍不住問道,“省城這麽大,你知道你家那口子具體在哪個地方嗎?”
趙大姐搖頭道,“電報就上就那幾個字,書記告sù我,我男人說要在車站接我們”
潘陽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火車哐當哐當,終於在次日早到達了省城火車站,潘陽和劉鐵柱幫母子二人拎了行李,四人一塊出了火車站,劉鐵柱因為趕著要去找他鄰居兄弟,不得不跟潘陽他們先告辭,剩下潘陽和趙大姐母子二人仍舊站在火車站門口。
潘陽道,“趙大姐,你看見你家那口子了嗎?”
趙大姐一直在人群中不停觀望,許久之後,茫然搖頭道,“沒找著。”
昨夜的閑談中,潘陽得知趙大姐不識字,眼下又領著個孩子,讓潘陽現在就丟下他們不管,潘陽有些不忍心,陪著母子二人又等了會,潘陽道,“走吧,我先領你們就近吃點早飯,等吃完了飯再來等。”
趙大姐猶豫了下,低頭看看她兒子,這才道,“那那行吧。”
趙大姐第一次出遠門,對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有些畏懼,抱著她兒子,一路緊跟潘陽,潘陽領他們去了臨近火車站的國營飯店,先把趙大姐母子二人安頓了下來,這才去窗口排隊買吃食,她要了一屜包子,三根油條,還有三碗豆漿。
除了花錢外,仍舊需要糧票。
早在來之前,潘陽已經去鄉糧用小麥換了足夠多的糧票,等潘陽買完吃食後,趙大姐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潘陽又請他們母子二人吃了頓飯。
潘陽的這一舉動,令憨厚樸實的農村婦人又感動又不安,不花錢都東西,她心裏不踏實,死活不願意再吃潘陽的東西。
潘陽笑道,“我買的多,不吃可就浪費了,浪費可恥呀。”
趙大姐別的不知道,紅寶書上的幾句語錄她還是約莫記得的,聽潘陽這麽說了,她才惶恐的跟著一塊吃了起來,生怕因為浪費糧食而遭到批評。
吃完飯,潘陽又領趙大姐母子二人回了火車站,從日頭剛出之時,一直等到太陽高照,才終於把趙大姐她男人等了過來。
甫一見著她男人,趙大姐忍不住紅了眼眶,抬手狠錘了她男人幾下,似乎想把她這些年受的委屈給發泄出去,狠聲道,“你怎麽還沒死啊,才想起我們母子兩!”
他們一家團聚,潘陽就在一旁瞧著,趙大姐的男人不高,麵龐瘦削,皮膚也白,確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莊稼漢子,他任由趙大姐捶打他發泄了一會兒,這才注意到了立在趙大姐身後不遠處的潘陽。
趙大姐她男人盯著潘陽上下打量了幾眼,確定潘陽不在他認識人的範圍之中,這才猶疑地問趙大姐道,“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