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一章觀棋不語真君子
西湖市第一醫院高幹病房為了保證隔音,裏間和外間之間留了一條通道拉開距離,不遠,也就不到五米。但就是這五米,這些日子生生隔開了方老爺子和方家一幹人。
裏間,方家這邊有個老三能進,他是這段時間方老爺子的傳話人。有個外人許庭生能進,聽說他是老爺子押寶的那個人。但是實際方家內部有人猜測,他其實隻是老爺子和方老三請來配合演戲,友情參與而已。
除此之外就是固定的幾個醫生護士能進。
剩下的人,哪怕是方家的親子親孫,也不知裏頭的那位實際到底是死是活。
他們問醫生,問護士,問老三。任是誰都說,老爺子狀態不錯,比先前好了很多。隻是這樣的話,在如今的局麵下,真假難辨。
人多嘴雜容易壞事這一點大家都懂,向來知道輕重的方家老二哪怕平常偶爾會有些鬱悶,也從不曾逾矩。
可是今天不同,今天他在外間焦慮無比的轉著圈,有幾次已經走到病房門口,想敲門,猶豫之後又都退了回去。他這樣,與其說怕老爺子生氣,不如幹脆說是怕老爺子不生氣死人不會生氣。
“老三進去了。”這是他著急的原因,想跟老爺子報告的消息。但是眼前那扇門閉著,他不敲開了去說,茫然無措,但又怕,敲開了……老頭實際已經沒了……他隻會更無措。
一直以來,方家二代裏的這個老二,就像過往三代裏的方餘慶,都是外人眼中最無能,最不爭氣的方家子弟。
他想著是不是讓人去把醫生叫來,讓醫生把消息帶進去。
裏間的門還沒開,外間的門先輩從外推開了。
進屋的是兩個跟方老爺子差不多年紀的老頭,身上白襯衫塞在褲子裏,胳膊上袖子挽了半截,標準的老式軍人們平常不穿軍裝時的打扮。
方家外麵是放了人專門阻人的,所以能自由推門進來的這兩位,當然都不是閑雜。方老二認識他們。何止認識,年少時候他對他們還曾經很熟悉,熟悉得就像是自家長輩,被摸著頭誇獎過,也被反抱在膝蓋上打過屁股。
“淩叔叔,蕭伯伯。”不管這兩位今天為什麽來,也不管三家人之間這二十多年來怎樣的勢同水火,方老二畢竟從小有著相應的規矩,恭恭敬敬的先問候了一聲。
兩位老人偏頭看他,像是在辨認。然後一個說:“這是老二吧?”
“是,淩叔。”方老二應道。
淩姓老頭轉向身邊姓蕭的那位,說:“這個我記得,他跟我家老三,你家老二,是同一年的。”
淩家的老三,蕭家的老二,都已經沒了。方老二站著,不知如何接話。
屋裏剩下還有兩個女人,一群三代的孩子。兩位老人的目光在當場方家三代所有人身上掃過,眼中有沉痛,有哀傷,有怒火,有堅決……
方家孫滿堂,而他們……
方橙迎著這樣的目光禮貌的微笑,方餘慶沒有表情但是輕輕點頭致意。因為這樣,兩位老人多看了他們一眼。
一個十四五歲精致漂亮的女孩在怯怯的往媽媽懷裏縮。
無形的強烈壓強。
方家三代年紀最長是方仲。他突然站了起來,雙手握拳,身體微微顫抖,兩眼怒視麵前的兩位老人。這樣的舉動容易形成感覺,好像方家三代之中他最勇敢。但是實際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其實隻是在壓力下最先失守、崩潰。
“別以為你們,你們……我不會放過你們的。來日方長,我……”他開口說話,否則他已經找不到任何支撐,他想說幾句硬話,但實際語無倫次,口不擇言。
無禮其實是恐懼的表現。這些話聽來無知荒唐。
裏間的門在這時候打開,一直幹枯的手握著門把,跟外間兩位一樣打扮的方老爺子出現在門口。白襯衫塞在褲子裏,胳膊上袖子挽起來半截……
三個人以前一起坐在一起喝酒的時候,也是這麽穿。
方老二迎上去,在父親身邊輕聲嘀咕了一句。老頭微微點頭,麵色波瀾不驚。目光依然在外間那兩位身上,老頭笑了笑:“來啦?”
“還沒死啊?”蕭姓老頭說。
“是啊。”方老頭笑著說。
青瓷杯裏墨綠葉片旋轉而上,棋盤擺好。
三位老人像是很平常的閑話了一小會兒。
然後方老頭說了一句:“沒事,我看得過眼。都是命。”
“還是信命?”淩姓老人問。
“信,不信不行……人一點讓子彈貼著頭皮飛過去多幾次,再不信的,也得信。我想,你們也信。上麵那些個老首長,哪怕說過一千遍的老馬老恩和列寧,其實也信。”
方老頭扳回一城。
許庭生和淩蕭進門就是這時候。
許庭生站在了方老頭身後,在對麵兩位老人意味深長的目光裏,輕鬆的笑著,說是差點沒趕上,多虧了淩蕭來學校接自己。順便問候了兩位老人。
淩蕭站在對麵,兩位老人的身後。
三對二?
蕭姓老人伸手,一聲不響,從方老頭棋盤上拿走了整一邊的車馬炮。這不是主動要求讓棋。是雙方現在真實的實力對比,方家實際已經連半壁江山都沒剩足。
方老頭也伸手,拿回一子,擺回原位。那是一枚車。他做完這個動作回頭看了許庭生一眼,對麵兩位互相看了看,沒有異議。
整體的局麵,方老頭少了一馬一炮。
“要不你來?”他問許庭生。
許庭生說:“我哪會下棋?”
“你那一套……”
許庭生笑了笑,想起自己當初硬是靠“咋呼”贏方老頭的那盤棋,笑著說:“我那一套,對付老人家,不禮貌。也容易出事……”
方老頭笑了笑:“那……”
“觀棋不語真君子。”許庭生堵了回去。之後,就真的一聲不吭,看著棋局廝殺變化……
所以還是二對一,而且一邊少了一馬一炮。但是,方老頭的棋力比對麵兩位要高一些。三個人年輕的時候都愛下棋,但另兩位是“喜”,方老頭是“癡”……世間玩意兒,最架不住是入迷。
一盤棋殺到最後。方老頭這邊剩了一將一士,並兩個過河卒,各在對麵距離底線兩步距離。對麵還有一車並一枚光杆的帥。
然後,對麵蕭姓老二突然伸手,拿走了方老頭剩下的半邊士。是拿,不是吃。
有人敲門。
省紀委的人帶走了方老二。至此,方家二代……僅剩兩個兒媳。
方老頭等門關上,投子認負。
對麵兩位老人站起來。
“篤。”方老頭敲了敲棋盤,指著自己剛剛撒出去的一棋盤紅方棋子,這些棋子,都是他之前在局麵先天不利的情況下拚子或用過河卒生生吃下的。
“人不是棋。咱們都帶過兵,知道真實打仗不同書上寫的。戰損八成不崩不退的,不多見。自己掂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