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畫。
有人策馬。
少年麵上微有蕭瑟之意,懷裏的女子,許是顛簸許是心境大起大落,有些乏了。
他單手摟著她,另一隻手拉著韁繩。
他的手向來很穩,持劍之人,手必然要穩,心態如斯。
可現在他的心境,卻是波動難抑。
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仙道若如江湖,他儼然算是個殺神,從無敗戰的殺神,殺神怎會多愁善感。
有時候,也會的。
落拓客,大抵是孤獨的,孤獨的人,很難有朗笑的時候,慕容蘭卻是有這股魔力。
讓他朗笑的魔力。
懷裏的女子半睡半醒,驀然驚囈,身體縮了縮,腿腳蜷了蜷。
“青穹,你在嗎?”
聲音含糊不清,眉頭微微蹙起,她的手往前一伸,似乎想要抓緊什麽。
少年收回心緒,知道這相貌很似魏機的女子,是在做噩夢了。
奇怪的是,她叫他青穹,不比小道姑和竇倩,叫法不同,偏偏在不朽之荒時,那魏機也是這般稱呼他。
有些事情,真的很玄乎,哪怕是他許青穹,也是不得不承認一點。
“在的。”
他吐字兩字,柔笑,力道更甚幾分,摟的有些緊。
不小!
大抵上,比竇倩還要大些。
低頭一看,女子眉頭緩和下去,許是不再做噩夢,許是感受到那家夥的溫度,呼吸又均勻了起來。
不多時,馬蹄不疾,少年鬆開韁繩。
少時,魏無雙在她懷裏醒來,麵上不知何時,已經泛上兩朵不甚明顯的紅霞。
“你怎麽不早些喊我醒來。”
“我生平最不喜歡兩件事,一是見女人落淚。”
“還有一件呢?”魏無雙眉眼一動。
這家夥還真是貧,不甚熟悉前,本以為就是個不苟言笑之人,她心說。
“另外一件當然是不擾美人好夢。”
魏無雙翻了個白眼,切了一聲。
不是貧嘴,簡直就是能說會道。
切的一聲,卻是讓少年目光一動。
似乎,他的心尖兒,有所觸動,那小道姑,不正是最喜歡駁斥他麽。
他已經下馬,目望前方,口中喃喃一聲。
“你要是她就好了……”
她,當然指的是魏機。
若是魏機的話,他此刻興許就能直接虹射遠遊,離開這片仙隱大陸,趕回隱門。
無論結果如何,他已經不想再等。
等待,有時候就是最大的煎熬。
隻是,他已經決意,不管小道姑活著也好,或者已經香消玉殞,一旦他了結手頭的事情,必然是要飛升離開,前往那空荒星……
哪怕覆滅了那個星辰,也要讓黃古那一脈的仙門明白,有些仙寶,可以奪,有些人,卻是不能殺。
他許青穹的人。
“怎麽不趕路了?”魏無雙問道。
事實上,魏無雙也是感受到眼前這家夥的變化,女子心思本就是細膩,否則這世上也就沒有大老粗這個字眼。
“嗯。”
少年轉身,麵露微笑,似乎方才那幾個呼吸功夫的思念和擔憂,仿佛就是錯覺。
他伸手,魏無雙愣神,他已經抱住她,氣息綻放,虹射禦空而去。
虛空閃過青色光芒,快到極致,不多時,已至北瀾城。
北瀾城,魏家,劍升閣猶在,那魏無雙小時候蕩過的秋千,那幾棵孤鬆翠竹,卻還是頑強生長著。
天地萬物,頑強二字,能做到,都是不容易。
頑強,有時候就是堅強的同義詞。
睹物思親人,魏無雙潸然淚下。
少年隻是守在外頭,沒有驚擾。
不遠處,魏家眾多高層人士,消息靈通,惶惶然一片,如同一群螻蟻,驚恐守立,無人敢向前開口問些什麽。
魏九星這個家主,尚且被一劍殺之,仙隱四大巨頭,隕落其三,這些魏家大族之人,不是笨蛋,自然知道,此刻最好的辦法,是閉嘴。
懂得閉嘴的人,往往能活的久一些。
少年歸心似箭,他卻不說。
沒有魏無雙的相救,也許他連歸心似箭的心思,都不得行……
北瀾城,卻是已經熱鬧了起來……
諾大一個仙朝,能綿延昌盛如此之久,消息渠道,自然不是虛的。
魏家外頭,大隊伍已經出現。
禦駕!
禦駕恭迎!
李守一卻是不在,若是平時,這等隆重場麵,李守一必然是不會缺席。
可此刻,李守一已經是有心無力,他賭對了,卻還得替北玄仙朝替整個仙隱大陸“償債”!
無論是日昇巨鼎還是護境法陣,都需要修補,他的氣息已經不足,可他仍有經驗。
好比老劍客,拿不住劍,卻不代表他的門徒殺不了人。
隻是,這一次,他是在救人,救億萬仙隱蒼生。
日昇若是不盡早修補,仙隱大陸將很快進入一片蕭瑟寒冬……
護境法陣若是不及時修補,邊境那頭的摩契族,一旦聞知風吹草動,必然大軍壓城而來……
外頭已經有傳話人高呼,語氣中,一片臣服膜拜!
“北玄君主請見許謫仙!”
聲至,魏家眾人心髒炸裂,如遭雷擊。
他們隻是聽聞家主被此子一劍斬殺的消息,卻是沒有親眼目睹澤城發生的一切,多少還是存些驚疑,此刻,卻是如醍醐灌頂一般如夢初醒。
玄王何等身份,卻還得要用到“請見”兩字,且禦駕親至,誰會想到會是這般低調?!
尊卑有序,似乎反了過來,哪怕是那李守一,都辦不到,這年紀輕輕的少年,卻是辦到了。
魏家之人臉上火辣辣一片,他們若是有機會選擇,必然是要講魏無雙當菩薩一樣供奉起來,可惜他們隻能想想,先前血洗魏莽這一脈,眼下僅僅一條家主的性命,誰敢保證能高枕無憂。
魏家這些人已經分成兩隊,一方前去跪迎玄王,剩下的惶惶跪倒一片,沒人開口,沒人事先說些什麽,那少年就在前頭背手而立,似乎也沒有什麽威壓襲來,可他們就是不可抑製地感受到莫大的震怖。
有時候,不是非得出劍,非得綻放氣息,非得殺意威隆,才會使得觀者膽怯,就算不是這個少年,就算是換任何一人,隻要他身上背負著那般傳聞,隻要如玄王這般天聽人物都得恭迎而來,是誰,還重要嗎?
魏無雙已經踏出劍升閣,麵上淚痕猶在,手中抱著一堆東西。
她父親生前最喜歡翻閱的佛經經書,一塊刻著“蠻”字的木製牌子,以及她小時候陪著父親逛花市,魏莽給她買的一些女孩家家喜歡的小飾品……
“我們回去吧。”魏無雙道。
少年起身,微笑,點頭,接過那些東西。
兩人在一片驚怖惶然的目光中,踏出魏家。
玄王早已踏出禦駕金輦,束手而立,目露敬畏,看向那位少年。
他心中萬般念頭,第一次覺得受命於天這四個字,就是一愚人愚己的空談。
“趙某恭迎謫仙!”
千人聳然動容。
不敢自稱朕,又是這般態度,哪怕事先早有心理準備,真的見到這一幕,又有幾人能不動容。
少年漫步行去,手中仍是抱著魏無雙的那些東西,似乎就是個戀愛中的少年罷了。
這般驚天人物,誰會想得到,他會跟個小跟班一樣,幫一個女子拎包帶物的?!
可偏偏沒人覺得這一幕很突兀,那少年的眼神,如同神案上的仙佛一般,芸芸眾生,孰敢不敬。
當然,敬畏之前,這少年不過是辦了一件事。
殺了三人!
仙隱大陸實力最強大的三人,另外一人,則是自斷一臂,換得仙隱大陸喘氣的機會。
這樣的人物,玄王這般態度,已經算是相當難得,甚至可以說是保持住了氣節,保持了他身為仙朝君主的君威。
少年道:“閣下愛子對我說過,他乃受命於天,我斷他一臂,閣下之國師人物,以閣下之口吻,對我提及卿本佳人奈何從賊一說,我殺了他……”
玄王麵色僵硬,噤若寒蟬。
少年行至他身邊,悄聲再道:“我一生殺敵無數,隨便一人,地位實力威望,都遠非你能想象,今日我不殺你,不血洗仙隱,你知道為什麽嗎?”
玄王顫顫開口道:“謫仙明示。”
少年笑了笑道:“因為那個叫李守一的人,是個還不錯的人,為國為民,因為我許青穹不是濫殺之輩,僅此而已。”
少年說完,納戒一閃,手中之物沒入,一道身影被喚出。
牛角鬼王。
如山擎立,茫然一片。
“守候此地,這是你的機緣,算是你贖罪的機會,有朝一日,機緣到了,再回你的幽冥天下。”
少年再道,話落,朝魏無雙走去,旋即一道青色神芒劃破雲空,朝天湖的方向虹射而去。
玄王身形大顫,後退幾步,手搭在禦駕金輦之上,輦身顫動不止,良久才停……
……
“裴老頭,這地方的女子,怎地穿著如此有傷風化?”
華國萬都,裴崛已經來了有幾日。
“李默,休要調皮,若是你師伯當前,你敢這般說話,當心我打你手心。”
目光靈動的小男孩,下意識縮了縮手,看到裴崛手中並無教鞭,連忙撒開腳丫子閃到一邊,吐了吐舌頭。
不遠處,秦野默不作聲。
裴崛也不看那小鬼頭,心中卻是一歎,按道理說,那年輕師兄,也還露麵見見自己這位師弟了。
他心中頗是有壓力,本來隻能帶一名門徒來到這九州大陸,可他終究是割舍不下兩人之中的任何一人……
……
天佛山,隱門。
十裏白沙一片蕭瑟,崔東山舍棄大半修為,化為防禦陣法,苦守十裏白沙深至百裏之深山。
外頭轟隆隆之氣息撼陣巨響,已經不休不止了數日,此浩然天下之修士百般不解的是,追殺他們這些“殘兵敗將”的,不是那些空荒星的築基修士,而是隱門中的幾大門派之人。
這老道不知道還能苦守多久,但他沒有絲毫放棄的打算,即便許師已經隕落,他仍是相信,機緣未了,仍是不會違背保護小道姑等青陽宗子弟的諾言。
因為他相信,所以他沒有放棄。
絕境之中不放棄,本就不是一般人所能辦得到,崔東山,當然不是一般人。
小道姑,狄青龍,花無依等人則是不同,他們未必怕死,可他們已經不再相信奇跡。
許師被一劍刺穿身體,那一幕,他們可是親眼目睹。
“崔老頭,你跟許塵友一樣,再如何強大,終究是變不出食物來,反正遲早是個死,還不如衝出去跟他們拚個你死我活,還來的痛快一些。”
小道姑俏眸已經失去了光彩,本想開開玩笑,卻是無形中憑添了一絲悲觀凝重。
她整個人已經虛弱不堪,狄青龍和花無依等人,也是目光失去的光澤,饑餓是一方麵,看不到希望,才是最令人意誌不堅。
“再等等吧,死還不簡單?活下去才是不容易……”
崔東山想要說些什麽,終究是吞下了話頭。
某種意義上,令他倍感絕望的,不是因為陣法將將被破,不是因為小道姑這些人已到堅持的盡頭,而是他自身雖然相信機緣未了,可許師隕落的事情,對他而言,何嚐不是一種巨大打擊。
許師興許能重修一世,他崔東山卻是未必能熬到那一刻……
……
天湖那頭,有人泛舟,兩人。